明白之智

闪里栗木

记忆中，仿佛是周二先生说过，王充和李贽是中国历史上的两个明白人。二先生这个判断很明白，可他自己却是个糊涂人，连累了他一大摞好文章。闲读稗史野说，明白人不止王李二位，不同领域有性质不同的明白人，有善有恶，有中庸。

商鞅是一个明白人，他明白的是牧养牲畜的邪恶真理。牲畜的本能是要活下去，传承基因，所以要投喂嗟来之食。但是，喂的节奏、量的多少、质之优劣、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要牢牢掌握在牧人手中。先要让你活，否则食人者无可食，同时要让你怕，在你的头顶高悬一柄明晃晃、任意、不可测、随时随便落下的铡刀，麻木、胁迫你甘于做食于人者。为此，鞅又天才的做了一套透明的制度设计，操弄牲畜们为了活、为了食相互敌视、监督、揭发、踩踏。这是极其高明的制衡之术，在牧人与牲畜之间制造“斯德哥尔综合征”式的平衡，在牲畜之间制造异化又同质化的悖论式平衡。商鞅是降临中国大地上的第一个魔鬼，他给中国人的血液中注入了卑下、怯弱、自私、自欺的奴性基因，无法透析，无力灭活。今天的网络中国相互攻讦、谩骂、检举，公然指鹿为马皆拜商鞅所赐。商鞅的后继者韩非、李斯也都可以算是畜牧法则的明白人，只是，最后他们也沦为被屠宰的牲畜的那一刻，他们真明白了吗？商鞅的明白是灭绝人性的黠智。

王充是一个明白人，他明白天、地、人、万物皆是自然产物，他明白董仲舒的天命邪说的欺世本质。煌煌八十二章《论衡》辩难古今谬说，振聋发聩，逻辑理性、哲思智性、人文德性可与希腊、罗马贤哲并肩世界。可叹他门庭冷落，后学乏人，急于入彀的仕子多沉湎于浮泛的空疏经术以货于帝王，否则，或许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中国。王充的明白是人性的觉智。

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明白人。他明白国家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明白如何在技术层面操作这个东西。他那一套系统的制度设计时至今日，拿到非洲仍可作某些国家的建国纲领。更为难得的是理性的王安石却不失圆融的艺术感性，他是伟大的著文作诗的明白人，文的雄浑、诗的遒健都远在七家之上。大诗人兼及大政治的还有一位曹操。曹诗的阔大、苍茫、悲凉境界可与屈原、李杜、李煜并列上上。曹操还是一块试金石，看一个人对曹操的认知、评价能判断他是不是一个明白人。曹公和荆公的明白是人类理性感性和谐统一的睿智。

曹操的戏剧形象是一个白脸奸雄。这些年的影视塑造虽然有所改变，但依然在窠臼之中。艺人的肤浅不能深入曹操的内在本质。曹操是胸襟博大、内心悲悯的诗人，凡大哲人、大艺术家、大政治家皆有深深的悲悯。老子、孔子、颜真卿、苏格拉底、华盛顿、鲁迅、陈寅恪、沈从文无不如此。我们养成了一个怪异、变态的文化心理，对真正有益于世道、人心、民生的大英雄极尽丑化，对好大喜功，殚尽民力、视人民如草芥的大盗、乡愿却极尽跪拜、歌颂之能事。中国的影视界就是一个世界笑话，翻来复去的为帝王续谱，氤氲不绝的三国气、水浒气。

王安石变法是各种因素全备的绝佳影视题材，却无人问津。为什么？或许是我们己经厉害到了只需威权、稳定而无需任何改革的超稳定时代。

曹公、荆公之智尚在经世致用，老子则不然，他是绝圣弃智。西方自希腊以降无数哲人孜孜以求的终极意义的追问，老子给了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答案不限于人类，它涵盖宇宙的去来。老子还有一句“勇于不敢”我也喜欢，人类今天所面对的、将来也无法破解的无数问题都源于人的太过勇敢。

王阳明这些年大热，他若地下有知，不会高兴。阳明一生言行唯明智。阳明学可用十二字总结，即够用就好，活用为上，免于凿空。他若活在当世，肯定会飚出一句东北话：少扯犊子。阳明弟子李贽和西汉的王莽的明白，我称之为超智。这二人都穿越了时空二维，从鲁迅的民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穿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