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七章

雨后江南

        小鬼子鬼精得很，为了防范新四军混进来“摸瓜”，竟把红石矶的常住户都摸清了，像丰铭义这样“烧包卵”年纪的人自然是查了个透。探照灯光柱在丰铭义全身上下晃了几晃，也不知小鬼子们叽咕了几句什么鬼话，就听峰顶上叫道：
         “你的，做么事？” 小鬼子也学会红石矶人讲话的味道了。
         “我...我的，船在那边，看船的干活”丰铭义手指着西北祖师殿方向说。
         “你的，袋里的有？”
         “纽，纽，空的空的”丰铭义拍拍上下口袋，又摇摇手说。
          “丰铭诗的，哪里？”
          “丰铭诗？...外面，死了死了的”
        丰铭义心里骂，你家人才死了呢。铭诗他们只要没死，总有一天带兵回来杀光你这帮畜生。
          “新四军的，有？”鬼子凶霸霸的问。
          “纽，纽”
        纽，就是没有，丰铭义边摇手边急急地答着。丰铭诗是和丰彰祥一道带领丰铭礼、丰兴才、丰兴正、阮根理、吴子仁、郑茂春和丰铭义等，于一九三九年参加新四军的人，只是丰彰祥和丰铭义后来被彰祥父亲丰佳栋拽回了家。留下的还有七个人，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丰铭义常想，要是那天拼死不回来就好了，大家一起端枪杀鬼子，多畅快！
        被鬼子拿枪瞄着，丰铭义既害怕又极恼恨。可是，人家枪多炮猛，他还能怎么的？
       鬼子又嚎了声“你的，开路！”
       丰铭义知道没事了，便大步慢走了一段路，再小跑着向西去了。
        过了盘龙顶峰脚就是虎踞矶。虎踞矶离江面约三四丈高，形状活脱脱一头猛虎蹲在江边，月光下黑黝黝的，让人感到既胆怯又安心。丰铭义从虎踞矶北坡绕过去，很快就到了窑龙口。从这里经过窑湾子再到祖师殿，江岸边全是两尺深到丈把深的粉一样的银沙，脚踩上去软软的，拔出来有点费力，可那种柔柔软软的感觉让丰铭义想到女人的身体——好像也是这么温温软软的？他又一脚踩下去，没有向上提脚走，而是用力向前踢，让这些银沙像雨雾一样在面前纷飞，再像月光一样洒满他全身。他就这么走着踢着，踢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窑湾子江滩。忽然，他脚尖疼了一下，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果然有一团东西被他踢到前面沙地上。他无聊，也是好奇，便紧几步走过去，忽地被它的反光晃了下眼睛。他弯腰捡起来，捏了捏。妈的，是两个绑在一起既硬又软的小圆环。他正要随手扔掉，想想不对，月光下显出点黄色，莫不是铜的吧？嘿嘿，那就带着吧，洗干净了说不定可以打个小戒尺呢。记得稽先生那根戒尺已经发裂，送根新的给他，也算是穷学生尽点孝心吧。稽先生对他好啊。当然啦，对他好的还有十四佬和十四婶，尤其是十四婶，一直把他当亲侄子待，不仅关心他的生活，就连他的终身大事都放在心尖子上。这不，十四婶年前还找那个国军团副的寡妇老婆林大婶，劝她把独生女儿嫁给他呢。
        自从秀绮被逼着嫁给陈家以后，丰铭义对结婚这事就灰心了。女伢再好有什么用？不都是听娘老子安排嘛，即便像秀绮要死要活的，终究还是犟不过。唉！讲来讲去，还是因为他钮房子钮地钮钱，穷啊！逃荒的张侉子嫌他穷，读书人洪先生嫌他穷，就连自家长辈们都指望不上，不也就是认为他穷得钮资格吗？
        不结婚就不结婚吧，算个屁。狗子小姥不也是这么过的？至少他丰铭义不懒不骗不吹牛皮，还能在十四佬船上凭本事凭力气吃饭呢。
        丰铭义对结婚灰了心，可十四婶却不这么想，她说合林寡妇道：“伢婶子啊，你孤儿寡母的，除了两间茅草屋就是两个光女人，就让我家义伢给你当女婿吧，也有个依靠不是？”
         “和彰德兄弟一起的铭义？”
         “是啊是啊。铭义孤身一人，除了将来的孩子姓丰，和给你做上门女婿也钮两样，多好的事呀。还有，你女儿嫁了义伢就是丰家人了，红石矶人就会更看重你不是？”
        这后一句其实有点胁迫的味道。据讲，团副是被日本鬼子炮弹炸死的，这个林大婶流落到红石矶，如果不是丰家人极力保护和帮助，她母女俩恐怕早被小鬼子祸害了。帮助归帮助，尽管十四婶软的硬的端出一稻萝，无奈这林大婶就是不点头，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推脱道：
         “她姨呀，俺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巴不得俺母女好咧。可是，你看啊，俺家翠儿还没满十八周岁呢，嫁人也早了吧？再者说了，俺住的是茅草房，可你家铭义连半间茅草房都没有呢，以后结了婚，他和俺闺女住哪儿呢？就算逼他建房子吧，就他那几个工钱，你说，你说......”
        林大婶林寡妇是北方人，跟随丈夫见了不少世面，所以讲出话来滴水不漏。十四婶明白了，这林寡妇是嫌义伢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呢。不过，林寡妇讲的也是实话，十四婶自然也无话可辩。她嫁女就是找依靠，义伢连个盖头的屋都纽哇。十四婶回家将林寡妇的话告诉老公，十四佬丰彰德想了想，便去找族长佳梁大伯。丰佳梁是丰家族长，今年81岁了，精神尚可身体却不太好，平时和家族内小辈人讲话都是靠在躺椅上的。他听了彰德的一番话，便说你想得很周到，只是我年纪大了身体不便，这些事就和彰文一起去找你九爹讲吧，按定规做去就是了。丰铭义喊丰学堂九老爹，丰彰德和丰彰文是彰字辈，自然就喊丰学堂九爹了。丰彰文是丰佳梁儿子，在正式接班族长之前，只能协助主事。九爹丰学堂今年72岁，比族长丰佳梁还长一辈，虽然不是族长但凭着辈分高，在族内的威望也就仅次于丰佳梁了。第二天，九爹便召集族内各房头领事的商议，除了二房和九房已经无人，其余长、三四五六七八十房的都到了。结果一致同意，族里出钱出工给义伢做房子。九老爹丰学堂说，钱多青砖屋，钱少土砖屋。你义伢无钱，帮你做土砖屋又来不及摸土砖，就先帮你做三间茅草屋吧。讲干就干，丰家人向来干脆，隔天就从公用屋基地里划出一块，又派人到复生洲尾砍了能做房子的柳树。一丈四五尺长的芦柴都在江滩上码放着，整齐的刷斛稻草在山背后整齐的堆着，打个招呼，只要是家里有的都笑嘻嘻送过来了。快过年了，出外经商搞钱的人都回了红石矶，人多好办事，只几天功夫三间茅草屋就起来了。屋架子屋梁都是整根的粗柳树，榫卯虽然粗糙，却也有点梁柱穿枋的样子。墙壁中间层是竖排三寸厚芦柴，芦柴墙的里外用黄泥和着稻草糊起来，外面抹光可以避风挡雨，屋里一面再粉上石灰泥，便亮堂了。从此，义伢盖头的屋就有了。
        盖头的屋有了，林寡妇虽无话可讲，可还是没答应春节办喜事，说是要选个吉利好日子。也是，结婚是人生大事，俗话讲好事不在忙中起，日子就定到二月二吧。
        自从和翠儿定了亲，铭义便觉得可以抬起头了，高起的精神头想压都压不住。乐呀，是真乐。而秀绮和二妮子这两个伤疤块垒也终于得以封闭，封闭到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他不能也不敢再想这些过去，唯恐破坏当下的好风景。
        过了一九四五年的正月十五，十四佬丰彰德就逼着铭义在家里筹备婚礼。其实也没什么可筹可备的，有钱能做事，无钱心里空。想买东西钮钱，还不是心里空么？丰铭义想找十四婶借点钱，意思是把婚礼搞得像个样子。可是林寡妇不赞成，说，“有钱就做事，无钱就做人，该尊重的、该拜望的做到了就行”。丰铭义虽然老实，但经过那么多年的磨砺早就不是呆子了，他明白这是不想他背债呀。一想到这里，他就更生出感激的心来，想着以后要好好孝顺丈母娘。
        铭义婚礼的事，大处是丰彰文做主，小处就靠十四婶等族内的婶婶大妈们张罗做主了，他只要按照长辈们的意思做，无非是出门送话、进门拿东西。外面真没事的时候，他除了自己动手把草房子搞得更中看些，就是没事找事的和翠儿母女凑热乎。他现在是饿汉子对着热饭菜，巴不得早一时把翠儿娶进来，让她妈妈掌着家，就像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过日子。有了女人成了家，他就不再是吃百家饭的孤儿，而是和别的同龄人一样，是顶门立户的真男人了。他多么希望，这一天来得快些再快些。
        时间在丰铭义眼里过得太慢，实际却像七月长江水一样流得飞快，十几天时间，也就是眨眨眼的事。
        婚日子就两三天了，铭义幸福的想象着洞房花烛夜。想着想着，蓦地，当年柴场里那一幕突然闪出来，越来越清晰，像魔鬼一样又缠上了他。他厌恶，害怕，夹杂着对自己的鄙视，如同狂风卷起的大浪，一排排撞击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甚至半夜里从噩梦中爬起来。
        他有过推迟婚期，甚至不结婚的想法，好在终究抵不过“完整的家，真正男人”的愿望。
        二月二结婚那天，很让丰铭义和林寡妇意外，婚礼是相当的热闹。红石矶人素有抚孤惜弱的传统，何况誉满一方的丰家？除了本房本家，红石矶第二大族阮家和个别有头面的杂姓也都来了不少，就连寓居的前清少王爷柳家都到了。丰铭义明白，这些人除了怜惜他，更多的还是看在丰家族长和九老爹的面子。婚礼大事有九老爹在后彰文大哥在前主持，本族的一干兄弟们跑腿张罗，内里杂务由十四婶带着一班婶婶大娘和姐妹们忙乎。不过，除了准备招待一应亲朋好友，还要先给两个炮楼里的鬼子兵上供。好在近年改变了许多，要是按鬼子刚到时的规矩，红喜事是要送两桌上好的酒菜和两条香烟到炮楼的。两桌上等酒席和两条香烟啊，大财主当然不在乎，只要愿意，送二十桌也轻捞捞的。但是穷人甚至一般人家就难了，上等客吃的都是普通席，哪里还有钱搞上等烟酒送日本兵呢？送不起，又不能不送，这麻烦就来了。一九三九年春节期间就曾为这事和鬼子起了大冲突，还死了一个伤了十来个。后来听讲，还是因为那个假杨老板真桥本三郎，他了解红石矶人脾性，便从省城传下话来，要红石矶驻军尽可能“怀柔”，不能激起当地民愤。结果是双方都退了一步，有钱就送两席两烟，纽钱就送两条喜烟。也就因为这件事，当时就把“狼胆青泡卵”们气疯了，除了夜里帮新四军摸鬼子的瓜，丰铭诗等九个人更是直接跑去参加了新四军。
        礼金和各房凑来的钱，除了婚礼一应用度，剩下的全置办了灶具、家具和日用品。二月二龙抬头，酒宴正席摆了十五六桌，九老爹还请铭义小姨爹和铭义母舅一起到上风头坐着，说是抚幼之恩不能忘。闹新房的时候，叫好的瘪嘴理发匠把喝奶的劲都用出来，叫得一声比一声响亮，调得房里房外的男女老幼也都扯着嗓子应好。叫好一过，闹新房的男人们还不过瘾，便吆喝怂恿逼着已经半醉的老瘪嘴唱“十八摸”。理发匠正要唱时，却被他烧锅的进来一把揪住耳朵，笑骂道：
         “十八摸，十八摸，摸你个头啊？想唱就回家给老娘我一个人唱！”
        她这一闹，倒把妇人们笑得直打颤，有人竟然不依了，说：“嗨，瘪嘴烧锅的，你不就是不要老公摸别的女人吗？好啊，那就让他边唱边摸你吧”。此话一出，人群便笑哄哄的一片叫好。瘪嘴烧锅的也不示弱，两手一叉腰道：
         “好啊，你们不想看新娘子，要看瘪嘴十八摸是吧？照照照”她说着就扯过身边一个叫得最凶的女人说：“你过来...诶，男长辈先避一避，就让她和我一起给我家瘪嘴来个十八摸”
        话音才落，又是一片声的“好”，更长时间的笑闹起哄，却把大姑娘小娘子们吓得弓腰扭屁股跑开了。
       闹过洞房关上房门，丰铭义看着坐在床沿花儿似的翠儿，心里便猫抓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抱她，不想却被翠儿拦住，笑问道：
         “听说你之前有过不止一个相好的？”
        丰铭义一惊，一愣，尴尬的嘿嘿道：“钮，钮，哪有的事...”
         “有个二妮子对吧？还有个叫...叫什么来着？嫁到省城里去的？”
          “你...听哪个瞎嚼蛆呢？”丰铭义真的害怕了，慌不迭的否认说： “钮，钮，真钮。人家是太太，真不能瞎讲，害人家名声呢...”
         “哈哈，看来果然是真的了。诶，我这都进你家门了，跟我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嘛。大丈夫三妻四妾，我不就是好奇么，听听好玩。说吧说吧，和她们亲嘴了吗？”
         “...钮...真钮”
         “那，手总是拉的了？”
        “不问这些了好不好？你都是我烧锅的了...”
         “嘿嘿，真没想到，看起来像根木头，还这么有女人缘。啧啧。好吧，不问就不问，反正她们也没和你结婚，只要你以后和我安心过日子就行”
        翠儿说着，也不等铭义帮她解扣子，就自己稀里哗啦脱了衣服。白白的大腿，铭义看得呆了，猛地又想起芦柴场里的那一幕，刚刚燃起的火苗便呼啦一下熄灭。翠儿已经溜进了被窝，见男人还是傻傻愣愣站着不动，便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哀怨来，说：
         “你不想要我？”
         “不...哦，不是不是，不是不要”
         “那为什么不脱衣上床？”
         “......”
         “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我是...是...是怕”
         “怕？嘿嘿，怕什么？”
         “怕...怕...怕做不了男人”
         “真是个傻子”翠儿憋着声音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铭义本来想说怕痛，怕女人糟蹋他的那个饿狼样，既然翠儿误解又接住了话，他也就不再解释了。翠儿见铭义怕做不了男人，说着话就呼的掀开被子，赤条条噌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男人的衣服剥光，拉到床上，一床被子便把两个人包了起来。
        铭义结婚了，是和自己老婆，从此就是公认的真男人了。虽然还没有感受到男女融合的激情美妙，对翠儿也还没多少生理的爱，但他也的确是喜欢她，没有把她看成芦柴场里那个女人。无论怎么讲吧，翠儿嫁了他这个穷光蛋，而且是心甘情愿。当然，她母亲的反复讲条件除外。他是男人，是男人不能辜负女人，就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向着红火日子过。他暗暗下着决心，绝不再乱花钱。要努力多挣钱，以后的工钱一分一毫都要交给翠儿，过日子多余的就存起来。等到存了一大笔钱，就能做大事了。有了钱首先做什么呢？对，首先做房子。翠儿母女从茅草屋里搬出来，现在还是跟他住在茅草屋里，只不过芦苇墙换成了泥巴芦柴墙而已。他要盖房子，盖瓦房，让翠儿，让他的后代住上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也让之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看看！
        第二天中午，按规矩是请至亲和帮忙的人复席。摆了四桌，丰彰祥、阮根长、丰兴江等在一桌。当铭义过来敬酒时，阮根长把他拉到身边问：“老实讲，昨夜骑了多少次马？”。旁边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丰铭义的脸却红了，想跑，却被阮根长硬拽着坐下，接着说：
          “你个狗东西，看起来老实木头，其实是只野猫。讲，二妮子、秀绮和现在的翠儿，哪个更有味道？”
         “嘘！”丰彰祥赶紧制止道：“你想惹事呀？秀绮和二妮子的事不能瞎讲”

雨后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