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十九章

雨后江南

        眨眼就到了滚热浪的农历六月中，那天丰铭义正坐在店里和人闲聊，忽听林寡妇在东边房里杀猪似的叫：
         “铭义，铭义，快，快请于奶奶！”
        于奶奶是接生婆，红石矶三十岁以下的孩子大多都是经过她手的。不过，年轻人喊她“于奶奶”，却并不晓得她到底姓什么，也许是于奶奶、余奶奶、俞奶奶、瑜奶奶，或打鱼、卖鱼、会烧鱼的鱼奶奶也说不定，反正音不错，大家晓得、老人家晓得。丰铭义一听要找于奶奶，就明白是翠儿“动摊了”，要生，便赶紧应了声，拔脚就冲出去。
        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翠儿虽是头胎，但因她喜动，痛了不多时也就顺下了孩子。一开始翠儿痛得大喊大叫时，丰铭义想进去陪着，却被于奶奶笑着赶了出来，说：
         “女人出劲生伢，你出劲只会放屁。走走走，滚你娘的到外边去吧，别挡着我”
        等到孩子哇的一声出来了，于奶奶又在房里喊：“小砍头的，不要躲在门口听了，进来进来，进来看看你的种。和你出世的时候一个吊样子”
        红石矶语言习惯，“小砍头”的却是个中性词，一般都是女人称呼男孩子。生气的时候是骂人，高兴的时候则是一种嬉笑和亲昵，真实涵义全看说话人当时的心态以及与对方家长的关系了。不仅如此，还有女人竟称自己丈夫为老砍头的，称自己儿子们为大砍头的、小砍头的。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不过惯常来看，笑着叫别人的孩子“小砍头的”基本是亲昵嬉笑，瘟着脸叫那就是咒骂了。
        丰铭义被于奶奶叫一声小砍头的，就晓得翠儿生下的一定是儿子了，否则于奶奶也不会以这样的口吻。他推开门一脚插进去，顾不得问一声翠儿，更顾不上说声谢谢，便从于奶奶手里接过浑身滑溜溜的婴儿就想亲，却被林寡妇拍了一下后背，嗔道：
         “有你这样当老子的吗？孩子脐带都还没剪呢。回头有你抱烦的时候”
        结婚生子都是人生大事，何况头胎就是个承继香火的白胖儿子。丰铭义的意思想要大请“三朝”，可是林寡妇不同意，说：“三朝请什么客呀，把接生婆请来坐坐就行了。要请也是满月酒，摆个一桌两桌也就差不多。你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谁稀罕呀。依我看呀，你还是没吃过大苦受过大罪哟。你有了儿子高兴，我比你还高兴呢。可是...借十四婶的话来说，你也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茶，捡根雪茄蒂子就想当烧包。江里跑的没你一块船板，复生洲上没你一根柴，你拿什么和别人比？要是没这小店接点屋檐水垫锅，没有我帮你看着算计着，一家人单靠九分地早就饿成瘪臭虫了，还想着打肿脸充胖子！”
         “我只想...只想多结人缘，不好么”
        铭义说着便看了眼翠儿，希望她能帮个腔，哪知她却故意把脸别了过去，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不能办三朝，丰铭义觉得很是憋屈郁闷，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好在每天可以对着儿子，看他的小脸、听他的哭声，那些郁闷烦恼也就不是什么事了。
        铭义讲“结人缘”，其实也是给办满月酒做铺垫的，意思就是通过办满月酒和大家搞好关系，到时说不定就能帮到他的生意。他不晓得林寡妇对“结人缘”动没动心，到了儿子满月前几天，丰铭义便和她提出要做满月，把送月子的每家都请一个来。没想到林寡妇仍然不依，说：
         “他们送月子的时候不都吃过鸡蛋面了吗，何必多些礼再请一次”
         “大家都这么办的呀，鸡蛋面只算点心”铭义辩解道。
         “大家？大家都有产业，你的产业呢？”
        问起产业，自然又耻了铭义一鼻子灰。他在孩子出世前就讲了，如果是个儿子，一定大请三朝和满月。现在一盆冷水浇下来，不仅受丈母娘责备还落得外人一顿耻笑。有人因林寡妇不让请三朝，便调侃铭义道：
         “铭义，人上面两个女是什么字？”
         “还有这个字？”
         “肯定有，不信你去问问你丈母娘和烧锅的”
        铭义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在取笑他。
        丰铭义无奈又不甘，心想我是怎么长大成人的？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不都是本族各家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还供我读书的嘛。人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恩德。现在有家有室有了儿子，就更不能忘了养育之恩，不能忘了族里人的照顾。办个满月酒，了一点心意，怎么就不照呢？思着想着，他越发觉得不是滋味，便抖着胆请十四婶找个借口过来撑腰讲话。他知道，丈母娘和翠儿是有点怯乎十四婶的。果然，十四婶讲了满月酒的话，林寡妇就不再明确反对了，只是暗子里怂恿女儿不要拿多少钱出来。到了满月前两天，丰铭义见翠儿只拿出两桌饭菜的钱，便气得一个人在屋子里打转。转了一会，实在无计可行了，便向十四佬借了钱凑着，按预定的买酒买菜买炮仗。孩子满月当天中午，将该请的想请的差不多都请到了，有的还是一家两个，比如彰文大伯夫妻两个，十四佬彰德夫妻两个。彰祥夫妻两个在安庆没回来，便逼着扶着平时很少出门的九老爹随佳栋小爹夫妇一起过来了。铭义又想起一向对他好的稽先生，便拿着族长丰彰文的请帖，恭恭敬敬将从不赴宴的老学究也请了来。请客怕催客，三请四催的规矩最是要人命。客人非得等到催请第三第四遍了，才会慢悠悠出门，否则就有不自重的闲话。这谁定的规矩嘛。还有一个狗子小佬，因为二妮子的事，他很不好意思见铭义，派人催请了四五次，如果不是有人笑话他怕出礼钱，恐怕早又躲到爪哇国去了。
        一共摆了六桌。主桌坐着稽先生、九老爹和佳字辈的几个老人，彰文、彰德和其他几个彰字辈的人一桌。按辈份佳栋应该在主桌，但因和父亲坐一起不妥，便拉着铭义小姨父在彰文这一桌就坐了。办酒席就是图个热闹，喝喜酒划拳行令自然少不了。酒过三巡，满屋子就七巧八马六个六、三星五魁四季来财的乱叫起来，如果不是九老爹、稽先生和族长在，恐怕一半男人都要醉得老驴子翻膘了。看看情形已经差不多，丰铭义便挨桌子敬酒。他先敬九老爹这一桌，再顺着桌子敬下去，却故意把主桌旁边的族长和十四佬这一桌放到最后。丰铭义待回到彰文彰德这一桌，敬了大家，便拉个方凳子坐到彰文彰德之间，向彰文彰德单独又敬了一杯，随问彰德的生意现在怎么样。丰彰德喝了酒，轻叹一声说：
         “你也是开店的，还不晓得？比王小二过年还不如，一天不如一天喏。唉，要不是还有柴场撑着，一大家人恐怕要饿饭了。急呀！”
        丰彰文问他今后怎么打算。丰彰德说还能怎么打算？走一天看一天吧。丰铭义安慰他说，你家除了店好歹还有柴场撑着，我是船上的木板纽一块，柴场里的芦柴纽一根，眼看着小伢见面了，真不晓得以后怎么过。丰彰德听他说到小伢，便向隔壁桌的林寡妇喊道：“亲家母，孩子今天满月了，还不让翠儿抱出来见见长辈？”。翠儿带孩子在房间里，听见十四佬喊她，便抱着孩子边出来边说，宝宝出来见各位长辈啦。到了铭义身边，她将孩子贴着铭义说：“喊爹，宝宝喊爹”。九老爹一听却不高兴了，说：“什么爷呀爹的？我们这里喊祖父一辈的才叫爹”。翠儿第一次被长辈当众责备，便羞得立时红了脸。彰文见场面尴尬，便笑着打圆场说：“一地一乡风，翠儿是北方人，习惯习惯。我们晓得意思就照了，哈哈哈”
        九老爹朝彰文瞪了一眼说：“你也学会和稀泥了？父亲怎么能叫爹呢？中华乃礼仪之邦，古人造字定称谓都是有规矩的，哪能乱来”
        “中国这么大，称呼也难统一...”不知哪个为彰文辩解道。
         “胡扯！就因为中国太大，所以就要统一”九老爹望着稽先生笑道：“稽先生，这都是你的学生，你给他们再醒醒脑子？”
        “呵呵呵，他们醒着呢，装睡”稽先生见九老爹指名道姓了，便也笑着说：“中国很大，要说称谓嘛，也的确难以统一。但是按字面解释也不是没有规矩，古人早就定了...诶诶，你是老长辈，这解释的话还是你来讲吧”
        九老爹见稽先生又把皮球踢回来，只得接着了，便说：“要说这事嘛，其实也明显得很。就说这爹字和爷字吧。爹字是父字下面加个多字，就是比父亲的身份高嘛，既然高些，自然就是祖父了。再说爷字，下面却只半个多字，自然只比父亲高一点点，还是单腿硬撑着的，也就是大伯的意思吧，又怎么能是祖父呢？把父亲称作爹，把祖父称作爷，都是从游牧之民中传过来的扯淡！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比如匈奴人、突厥人，不是还有子烝父妻的习俗么？所以他们对爹呀爷呀的称谓就随便了。像我们，祖父叫爹，大伯父叫大爷，这才是正统”
        铭义今晚喝了不少酒，且又是跟着彰德跑过码头的新人，没这么多讲究，便斗着胆子问九老爹：“那我们叫父亲作伯伯，又怎么解释呀？”。九老爹心里一乐，心想这闷葫芦也开嘴了，便哈哈笑道：
        “亏你还读了几年书，读到屁眼里了。授爵有五等，分别是公侯伯子男；同堂盼五世，分别是曾祖、祖、父、子（自）、孙。两相对应起来，父亲不就是伯了嘛”
         “还有小佬呢？我们喊叔叔作小佬的”铭义见九老爹意兴很高，便又追问道。
         “这个都不晓得？”彰文的兴致也起来了，便接着铭义的话说：“佬字是人字傍着一个老字，意思就是老了又生个儿。老来子，排行不就靠后嘛，侄子们不就喊小佬了？”
        稽先生一听便哈哈大笑说：“诡辩诡辩，哈哈，彰文族长好灵光。不过呢，你这也算得一说”
        满堂人闹哄哄的，婴儿还不习惯，便哇的哭了。丰彰德正要逗逗孩子，忽然想起孩子的名字，便问铭义。铭义回说还纽取呢，丰彰德便一拍桌子说，都满月了，还等什么？便转身和族长说：
         “彰文大哥，你和九老爹、稽先生都在，义伢想你们给孩子取个名呢”
         “孩子都满月了，怎么还纽取名字”丰彰文笑道。
        林寡妇听丰彰德和丰彰文一问一答，便一个激灵，朗着声说：“哪里哟，不就是想族长和九老爹给孩子取个名嘛，沾沾贵气不是？早就想着今天求你们长辈了”
         “诶——亲家母见外了，都是我丰家后人，应该的，谈不上一个求”丰彰文说着就转身和丰学堂说：“九爹，既然这样讲了，那就请你和稽先生给你这重重孙赐个名字如何？”
         “呵呵呵，这是最高兴的事嘛”丰学堂笑着招招手说：“义伢我问你，你想孩子长大了怎么样？”
         “嗯...”丰铭义想了想说：“九老爹，我也不是非要小伢以后做官发财，只想他一辈子平安，红石矶好了他有饭吃有衣穿就照”
        “好，实在。望红石矶好，有饭吃有衣穿...我今年七十好几了，也风风雨雨经历了一些事。平头老百姓嘛，要想好，先要国家好了才照啊。国家兴旺发达了，红石矶就有生意可做，伢子们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又望着稽先生笑道：“老学究，这是你学生的意思，你就费神给孩子取个名吧”
         “有你们这些长辈在，给孩子取名的事哪里轮到我呀。还是你来吧”稽先生推辞道。
         “你呀你”九老爹见稽先生推辞，便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义伢你看，你儿子是兴字辈，就叫丰兴国怎样？”
        丰兴国，好！众人便一起叫起好来。
        给小兴国做满月的第二天一大早，林寡妇就催着女儿盘账，说这一顿昏天黑地的搞，不知道赔进去多少呢。哪知翠儿噗啦一笑说：
         “请客不仅没蚀本，反而盈余了。长辈们还给兴国塞了红包呢，九老爹和彰文大伯的最多”
        林寡妇长长哦了一声，刚才还拉着的一张脸也就平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