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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19-1-28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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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五篇
选自《城下笔记》(漓江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安贫乐道
人因为贫穷而躲进一隅,正如乞丐一心为了吃饱饭而冷藏了其他欲望。对于写作者这未尝没有好处。这并不是自觉,而是一种被迫,扪心自问,当下谁又能强力抵制外界的诸般不良诱惑呢?然而,清贫却帮助了写作者,叫他面对诱惑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对于他,那诱惑是过盛的、奢靡的,他无法去品尝,他的现状叫他无法贪婪。他面对种种切切的诱惑,而他没有条件索取任何一丝一毫,而只能叹息地闭上了眼睛。诱惑便如此与他无缘了。而他也避免了在浅尝与贪婪之间因掌握不好火候而带来的危险,世人谁面对诱惑又能把握好呢?
贫穷与孤寂成了一对兄弟,情同手足的难兄难弟。贫穷者掌握了大量孤寂来玩味孤寂,这大概也形似富足者拥有大量无聊时间而玩味无聊一样,只是后者选择的菜单更多而已,这也使其将无聊时间化作高贵的精神漫游的难度加大。清贫者大约都会逐渐掌握一门艺术。有人学会甚至精通了一种或数种乐器,有人出类拔萃地掌握了一门手艺,有人擅长发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有人甚至开创了一些新的艺术门类,等等。这都是由于孤独才养成的一种习惯,而习惯也是艺术创作的必要条件。只有习惯性地动手练习,习惯性地思考琢磨,才会不断创造出艺术的合格品,其艺术才能才会不断地提高,才会持续地从艺术本身获得幸福。
人类财富拥有状况中,贫穷给人的孤寂是最实用的,它指向你必须超越孤寂。由于清贫,这种更多是精神上的超越便本质上给了人幸福感。这比物质给人的幸福感稳固、可靠。这就是人不该贪婪地追求物质,而应该安贫乐道的原因。
用脚抗议
我走进经常去的小餐馆就餐。经营店面的是一家三口,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妻和他们的看样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店主坐在凳子上看电视。我坐定,点了最近两个礼拜来常点的面食。因为人少,多说了一句话,说面很好吃,面条加工得像手擀面。作为顾客,我赞扬店主出产的产品或制造产品的手艺不错,这种并非出于违心的赞扬,是一种真诚的感谢,通常来讲,店主会对顾客表示谢忱。在他则不然,他竟说,这道面食工艺繁琐,要不是今年以来吃饭的人少了,这道面食是断然不会如此廉价地推出来的。他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忧郁之情。他说的当然是实话,也许只对常来的顾客才说。但我听着十分不快,他让我觉得似乎每顿饭少付了他的钱。也就是说,我的一句真诚赞美的话不仅没有得到热情回应,反而得到一种我每日占这家饭店便宜的感觉。这种180度的情绪大转变,让人委实难以承受。他大可以早就开始公平交易而不必委屈自己的。这让顾客情何以堪?
我倒知道他的情绪为何这样坏?这都是拜这座小村子马上要被拆迁所赐。这家小店,想必在这儿经营不少年了,从我搬到这儿就在此了。去年的时候,这里人丁兴旺,做各种买卖的店家都生意兴隆,他们当然也不例外,每天顾客盈门,十分红火。今年据说这儿要拆迁,搬迁的条幅早就挂出来了,但人们通常都会以为,从挂出条幅到最终实施拆迁将有一个较长的时差。可不是如此吗?从去年条幅挂出来,到现在也未被通知搬家(房东将先于我们得到通知,然后才是房东通知我们尽快搬走)。但不少租客听到要被拆迁的消息就陆陆续续搬走了。现在,拆迁的消息愈传愈烈,只差眼见为实了,大家知道要被拆迁的时日恐怕真是快了。租客搬离得更多了。我猜,现在剩下来的人口恐怕只及原来的三分之一(包括当地人)。拿餐馆来说,村里那条主街上只剩下三五家,而且多是小店。餐馆锐减,但附近住户锐减得更多。人少了,生意自然便淡。而且,小餐馆未来的命运如何呢?往哪儿搬迁呢?毕竟这是其安身立命的方式啊!这怎不令店主焦虑!其心情灰暗、沮丧、情绪化倒也能理解。只是他不和盘托出他心中的抱怨,而单单说出那刻薄的一面与他的顾客,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这就让人感觉到,作为经营者,他似乎不能把顾客始终摆在崇高的位置上,不能充分尊重顾客。作为顾客,我虽然当即有些气愤,但仍是忍住没有发作。我想,我也只能用脚来抗议一下了。
回家太晚的代价
你不能晚于晚上八点钟回到住处,否则你会发现你的一天将被浪费殆尽。通常一个工作日差不多在下午五点钟到六点钟这个时间段内结束。我们估计一下,一个小时左右回到住处,其间在路上,找一家小餐馆随便打发一顿晚餐,回到住处差不多七点钟。由于我们的工作是一项离心运动,在工作时间结束后,必须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休整我们疲惫的身心。如果我们七点钟回家,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投入另一项工作中,这项工作我指的是可以翻看喜爱读的或近期购买但尚欠一读的书籍,或者写点文字,安抚一下自己的心灵。这样可以集中工作两个小时。然后,是洗漱,闲散地干干这、做做那,打发掉一个小时。这样大脑既用了功,又能利用闲适的生活方式将其所受的伤害成功地疗愈。最后,躺于柔软的大床上,面容恬静,神态安详,决不至于为今天的混乱、稍纵即逝而显出疲惫、懊恼。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我的生命如果必定要为什么而牺牲,那么请不要让我为之牺牲全部。但是不久前,我却丝毫没有领悟到这一点,或许我又因为沉重的生计问题将之忘却了。我们的生命的荒芜状态有时候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绝非信口胡说,这有我自己的例子为证。在此之前,我的意识里恐怕缺少或遗忘了这么一点认识:不管一天多么需要做牺牲自我的行动(这不能说完全是不道德的,它至少帮助我们取得生存所需,而另外一方面,它帮助我们以充分摩擦的方式观察、认识社会),一天也必得保证自我仍然处在良好的运营状态:她是思考着的、充满活力的、可持续的……我现在渴望这种边出卖生命力边进行自我耕作的生活方式,十足讨厌那种完全淹没在出卖生命力的状态中,即便给我多少金钱我可能也不会去做。思考是我的日课,写作是我的日课,我该坚持着自我。近几年,我尚可以大胆这么去冒风险,这符合我的本性。假若到了完全不能维持的地步,我再想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现在,我不无悔恨地忆想以前,特别是在这家公司的这段时间,我是怎样堕落至深?我不仅没有在工作上取得多少成绩,而且还将我本该据有的自我时间搭进去了,结果这段时间我完全被生活的风暴吞没了,虽然我现在有幸健在,但是在那段时间却足够虚无,以至于那段时间显出分明的空白,而我想到这段时间的白白浪费,就忍不住责备自己如此轻贱地出卖了自己。我原来如此容易迷失自我。那已然逝去的大量的大好时光,让人悔恨莫及。这段时间以来,我大概每天八九点钟回到住处,疲惫让我只想倚靠床头读书,没过一会儿眼睛完全支持不住,最后,常见的情形便是,灯没关,也没洗漱,便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睡眠。等到醒来,多半已是凌晨两三点,此时,又不敢再去洗漱(害怕赶跑睡虫从而影响睡眠),只好直接关掉灯光,睡去了。但灯光下的睡眠质量肯定是相当差劲的,而且这样的睡眠又完全不够,以至于长此以往,脸皮蜡黄,没有血色。它的影响是恶性循环的,从而具有毁灭性可能。这便是回家太晚的代价,代价不菲。
出于人道
百无聊赖地行驶在回住所的路上,骑着我那辆廉价的自行车。每个工作日,我将自行车停在办公楼下,那儿只有两辆自行车,除了我的,另有一辆一直被锁在栅栏上,已经锈迹斑斑。将自行车从轿车的缝隙中推出,然后,习以为常地驾驭着它向某个点靠近。习以为常了这种生活,是无能为力突破,还是内心对于自我的坚定使然?
夜幕降临了。北京的下午六点左右。我向D村驶去。那儿,是贫穷之人的生活场。那儿,人流如织,但蒙尘如土拨鼠。我在人丛中穿梭。现在为时略早,下班的人流似乎还没到达这儿,那股潮水所形成的最大浪还得待会儿才能到达。我似乎除了骑车之外,还在用百分之二十的心思琢磨着某件事。正在这当儿,一个小孩,大概六七岁,像小时候在故乡山冈上遇到的兔子一样闪电般穿过路,窜到路另一边的“灌木丛”(此时此地,在路另一边停泊着一辆辆轿车、面包车)中去了。我本能地刹住车,正是这本能的刹车让我没有撞上小孩。他侥幸稍稍从我的前轮前“逃”走了(虽然他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我不由得破口大骂了一句。当这骂声本能地从我的生命急冲而出时,我发现骂人并非一定出于恶意。但我的骂声最该听到的人没有听到。那小孩根本没注意到刚才的危险。他在急速穿过马路时,根本忘记了他是在穿过一条时间之流,在这时间之流中,裹挟着丰盛的物质,也许是一辆质量较大的轿车、面包车,也许是一辆有时候冒冒失失的、横冲直撞的小三轮车,也许是一辆滚动于忧伤之中的自行车。他穿过去了,只是侥幸如剑快速地从水中划过,并让自己没沾上滴水。这是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傻小子,这是个还处在童年的神话保护中的小孩。他还在自我的“钟罩”中。
我驶过去了,驶出二十米,又折返回来寻找那个小孩。是他。而不是他。是他。是那个小一点的孩子。他们围绕着一辆面包车疯跑,在玩逮人的游戏。那边还有一个小女孩,站着一动不动。她注意到了我。我转而叫住那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让他转告那个小孩,因为他是这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但是,他也闪得很快,我不知道他听清我的话没有。那个小孩后来看了我一眼,是个相貌平常的男孩子。他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我转而询问旁边一位做生意的妇女,问是否是她的小孩,她说不是。我请她转告那孩子的父母,让他们教育小孩子多注意安全。她则回复说,没用,那小孩太疯,根本管不住,没用。那妇女声音洪亮。我继续骑往住处。
出于人道。首先是如此。必得如此,才能安心。而有用与无用是之后的问题。像我这种人,有时候,对于发生过的事情可以无限悔恨,但通常不会临机应变。这是我的性子决定的。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不能立即投入到对某事的深入思考,而是在稍后。我总是迟缓于刚刚发生的事。我的沉思,能够漫长而悠久,但我却不会临机应变。我是一个回忆者,做不来在法庭上应变如流的律师。就刚才来说,在男孩望我的瞬间,我应该叫住他,跟他和气地说几句话,让孩子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其中的危险,但我没有。我迟钝地离开了。祝那个小孩迟早懂得一些道理,一生平安。
我多么擅于悔恨,而又多么匮乏于及时行动。记得多年前一个夜晚,我从车站走往住处。那时我住在香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两个外国女人行走在路另一边的灰暗街道上。那还是未改造之前的街道,路是极端崎岖不平的。夜色很浓,两个外国女人结伴不知去往何处。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前面一个女人被什么绊倒,身体几乎以九十度直接跌倒于地。而我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她们。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语言的障碍?),我竟自顾自往前走了。事后,我越来越埋怨自己……
语言怎么能是障碍呢?现在我知道:只要过去,就是一种语言。出于人道,这已经够了。她或许摔破了哪儿,或许需要一个医生呢。我擅于悔恨,不擅于及时的行动。我像一驾笨重的老车,想在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地方停下来,但迟缓地忘记了刹车。当我越走越远,悔恨也越发丰盛,然而我忘记了走回去。我应该像今天一样回去。像今天一样回去,就是战胜自我,就是一种胜利。走回去,出于人道!
生活之低
看书久了累了,不妨走入人群深处,这是一个不会错的选择。下午四点半,我走出冷冰冰的房间。天气是标准的冬天的天气,似乎快要下雪了,风似一整天没停过半分钟。我疑心河边做着缝纫活计的大婶会因这样的天气而休工,但她没有。她穿着格外臃肿。我把一项小活计交给她时,发现她的手背皲裂得厉害,像树皮一样发出毛糙的灰色。我任她开价,不过,她的报价仍然算是公道的。河边不特有她,还有卖布帘、床单的,卖厚棉鞋的,等等游商。
我推着自行车走过一条仅有一米多宽的小桥,因为通行的人多,相当缓慢。这两天小河水线下降很多,不少地方露出河床。(若干天后,我知道了是因为要给这段河流治污。)从水泥堤岸下部的涵道,不断地流下没经过处理的生活污水。
修自行车的大叔坐在一只破沙发上与人闲谈,在这样的大冷天聊天并不愉快,但聊胜于无。有生意了,老人家热情招呼起来。见我提出的小小修理要求,似乎过于简单,又见我的自行车轮胎完全干瘪,他竟自作主张仔细检查车胎是否漏气,虽然我已告知他这是长久没使用的缘故。在我走过小桥来到堤岸这边,有个穿白大褂的理发师跟我打招呼,问我有没有需要,我歉意地摇了摇头。现在,在修车间隙,我打量那边——茁壮杨树林里的四五个穿白大褂的人,一个中年妇女,其他是中年男人。生意寡淡,他们或站或坐,穿着臃肿。我能想象夏天他们的欢快和林下的热闹非凡,风儿从南边轻快吹来,茂密的枝叶对应着凉爽的树荫,他们一边剪头发,一边享受树荫下的凉快。他们周边坐着极多的纳凉的人,有的下象棋,有的喝茶,有的胡吹海侃,而他们边工作边随口插上几句。那是一年中他们最受宠的时候。而现在是冬天,人们缩着脖子,谁愿意在过堂般的寒风中剪头发呢?所以,他们闲着。然而这些中年人的心情谁知道呢?
修车师傅又鼓捣了一会儿,从时间上延长了本来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问题的工作。他要了还算公道的价钱。我本可以先商定价钱,再让他修车,但是,我却吞吐着没有说出口。我知道,尽管现在很冷,但毕竟还没有下雪(下雪会逼迫他们休工),陷在生活的泥泞,唯一要做的就是坚持上工,没有任何偷懒的机会。生活逼迫人坚韧,就像钟表一样。人们在用低音唱一曲多么深沉的歌谣啊,这近乎永恒的苦味,比西绪福斯还要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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