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五章

雨后江南

        红石矶的街市还是照常繁荣着，丰铭义因为有秀绮的暗里照应，每天顺风顺水的既平静又惬意。插了早稻秧，耘过头遍草就是端午节。一九三八年的端午节不比以往，从安庆传过来的消息让人提心吊胆，说小日本马上要打省城了。节后钮几天，那些官商贵人就纷纷举家从安庆涌到红石矶躲反来了。有门路的独家雇船，没门路的就搭船，携家带口的一班接着一班。来的人越来越多，先前在红石矶有房产的自然安生，没有房产的就借住亲戚或朋友家。别墅区就不用提了，自然人满为患，就连丰家梁、丰学堂和洪九皋家都住了好些亲朋好友。一天，大街上又传来坏消息，前清少王爷柳霈云一家的乘船被鬼子飞机给炸了，沉了两条，所幸载人的船没炸沉，就是柳夫人受了致命重伤。据柳家人说，安庆守军还没看见鬼子就撤了。果然，两天后就有安庆的消息传过来说：
         “鬼子开进安庆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红石矶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这些躲反的见红石矶也不保险了，一些有钱或有门路的便又向上游武汉那边逃，没钱没门路且胆子又小的便向至德县山里逃。如此一来，红石矶的“贵客”们就所剩无几，剩下的就从亲朋家借住进别墅区的空房子，和柳家少王爷作伴去了。
        洪先生家的朋友也走了，据讲去了武汉。朋友在的时候，因洪先生忙着照应客人，没时间管家务事，秀绮的自由活动空间就更大些，一来二往，和铭义热乎得几乎成了习惯。朋友走了后，因秀绮越来越频繁的接近丰铭义，甚至有些肆无忌惮，终于被洪先生老两口察觉。这还了得，姑娘追小伙子，这是败坏门风啊！洪家是书香门第，岂容女儿做这等不合礼法的事，一旦发现定是要快刀乱麻连根除的。这个根，自然就是长工丰铭义了，洪先生决意找个合适的理由或借口辞了他。
        从安庆不断传来对红石矶不利的消息，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初四，没听到一声枪炮响，日本兵就浩浩荡荡开进来，悠闲得像走亲戚逛大街。之前驻守的几百个神勇国军，收了钱征了物，受足了红石矶人的敬仰和赞美，只一夜之间，这些“民族砥柱”们却变作悄无声息的一缕青烟，带着钱物和敬仰，不知飘到哪座仙山做神仙去了。那些高喊的抗战到底、与国土共存亡的决心和口号，竟也如婊子嘴里的恩情话，天一亮就丢进了马桶垃圾堆。
        日本鬼子终于来了，商人们怕死怕抢，逃的逃躲的躲了，大街上关门闭户一片死寂。过了几天，鬼子不知怎么就找到逃出多年的“大落索”，还让他当了维持会长。这是个谜，直到丰彰文被鬼子端枪推着去“亲善”，红石矶人才解开了这个谜底。原来，兴隆商行的杨老板居然是个日本人！假杨老板真名桥本三郎，在红石矶开兴隆商行十来年了，为人热情好礼，喜欢聊天打听，结交了不少各路朋友。现在才晓得，他那是做间谍搜集中国的经济和军事情报呢，有这样的背景，想找一个小小的“大落索”自然不是难事。江南方言，“落索”就是垃圾，留着是祸害，扫走又费力。大落索真名丰彰显，今年四十出头了，早年因吃喝嫖赌败光家产气死了亲娘老子，后来竟然为了报烟花巷里的私仇而勾结江匪，被族长丰佳梁将他踢出族谱赶出了红石矶。他现在回来了，看那穿着和作派俨然如衣锦荣归，估计是要借日本人之手给丰家或丰佳梁好看了。大落索脚蹬皮鞋，一袭长衫，一派绅士模样，见了丰彰文却假惺惺鞠了一躬，说：
         “大哥哥一向可好？小弟有礼了”
        丰彰文一愣，看见他额角上的疤痕才想起是被赶走的大落索，便面色一沉冷声道：
          “哪位绅士，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认识你皇军认识你就行。哈哈哈”
        大落索见丰彰文不给脸，心中羞恼便露出本相来。丰彰文并不看他，却问桥本道：“杨先生叫人押着我过来，不知有何赐教？”
          “兄弟误会了，不是押，是请，请你过来谈谈生意嘛”
         “杨先生是官，我是民，商民。官民不同座，好像钮生意要谈的吧！”
          “你是商会会长，我是商行老板，你说有没有生意谈？哈哈哈”
          “哦，你不是老板了，是不是要叫你太君？”
          “嗨呀，我和你父子是至交老朋友，叫太君就不必了。还是叫老杨或是桥本先生，你随意”桥本又嘎嘎的笑道：“兄弟，我也不绕弯子了。你看，商户们都关着门呢，时间长了对红石矶不利呀。你是商会会长，要赶紧收拢商户们开业哟”
         “我五十四了，精神又不大好，正要辞了会长呢，只想在家养养老安度晚年”
         “你家的事，丰家的事，红石矶的事，我还不晓得？会长这顶帽子你是推不掉的！”老桥本放声大笑道。
        任凭桥本怎么讲，彰文就是不松口，旁边的鬼子军官就奈不住了，便提着枪和丰彰文讲“客气”，说：“你的，死啦死啦的！”。桥本瞪了他一眼说：“不得无礼！”又向丰彰文笑道：“兄弟回去和族长世伯商量一下吧，是你是他，还是你儿子丰铭亮，你们看着办吧”
        桥本老鬼子对红石矶对他家太熟了，丰彰文见他拉出父亲和儿子，晓得无法躲避了，只得回家找他老子和丰学堂商量。丰佳梁听讲老朋友杨老板是个日本人，便气得端起茶杯一摔粉碎，骂道：“我这双眼睛就该抠出来踩泡泡！”。丰学堂劝他说：“气有什么用？回不去的。现在大落索回来当了日本狗，还不晓得要刮什么妖风呢，要是钮个扎杠过硬的人挡着，怕是红石矶要倒街背大霉了。依我看，还是彰文带着会长帽子应付吧。只是，大落索这个畜生不能放他在红石矶！”
        丰彰文答应继续当商会会长的当天，桥本就逼他三天内恢复市场。商人们也晓得丰彰文的苦楚，私下里说：
          “现在是杨老板皇军和大落索的天下了，商会会长想两面光可不容易”
        红石矶的市场还是慢慢恢复了，但却少了生气，不少走了的大商行还是没有回来。
        撵丰铭义出门的事，因洪九皋没想好合适理由，又被小鬼子扰得烦躁，便耽误了一段时间。现在见丰彰文竟然接了鬼子的商会会长，他心里有气，便再也顾不得之前和丰佳梁讲的话，便以“人多了”的借口决然辞了丰铭义的工，又严词敲打了自己女儿。拔了铭义这个祸根，洪九皋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
        丰铭义虽在洪先生家做了还不到一年，但从九老爹丰学堂和族长丰佳梁看来，有这么多时间的风雨磨砺，也基本能让义伢吃到了一点“苦”，今后做事也会更加珍惜机会，更加不会懈怠了。
        丰铭义离开了洪家，但却不知道中途被辞的真正原因。他厚道啊。不过也好，如果换做别人，一旦晓得是因为雇工和小姐的扯淡事，那还不羞得钻地缝啊。
        丰铭义重回九老爹家，又睡到和丰彰祥同住的房间里。所不同的是，丰彰祥虽在鬼子进安庆前就已停课回家，却再也没时间和铭义他们一起胡玩了。
        铭义回来无所事事，彰祥铭诗又整天整夜的不晓得忙些什么，一个人无聊到反胃，心里也越来越一片茫然了。年前被小姨爹遇到，见铭义无精打采的，便说：
          “看你这要死烂框的样子，宁愿闲逛都不晓得去看看你小姨？走吧走吧，今年到我家过年”
        铭义巴不得姨爹这么讲呢，多少年都钮和小姨一家过年了，还真想。过了年，和小姨爹一家去看了外婆，住了一夜，又带着去别的亲戚家玩了一两天，直到初八下午才回到红石矶。正月初九晚上，铭义正在房里发呆呢，丰彰祥突然和丰铭诗进来，将他喊出了门，神秘兮兮又激情昂扬的讲了一大通。丰铭义想想当下的处境，第二天夜里便由丰铭诗、丰彰祥领着，和丰铭礼、丰兴才、丰兴正、阮根理、郑茂春、吴子仁等，九个人一道溜到江北，走了多少冤枉路，好不容易找到了新四军。经过了审查，接着就白天训练晚上开会学习，一天到晚热烘烘紧凑凑的新鲜得了不得。可是好景不长，还不到一个月，就被神通广大的丰学堂通过朋友找到了线索，丰佳栋就带着族长大孙子丰铭亮找了过来。九个小伙子听讲家里来了人，自然结伴过来看望，不想就被丰佳栋和丰铭亮给堵住了，又骂又求的要他们回家。小伙子们见他两个是来抓人的，便呼啦一阵风就跑，丰佳栋只抓住了儿子丰彰祥，丰铭亮抓住了孤儿丰铭义。没道理可讲，丰佳栋便逼着新四军首长将他们送回了红石矶。
        铭义回到红石矶没两天就听到一件新鲜事，说是每天带鬼子四处抓人的大落索突然失踪了。纯粹一桩无头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日本人找了几天没找到，也只得罢休。丰铭义晓得大落索这个人，丰家赶出门的败类嘛，跑了或是死了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他关心的是他自己，回来是回来了，可总不能让九老爹养他这个吃闲饭的一辈子吧。还好吉人天相，恰遇本族三房的丰彰德船上需要人手，丰佳梁便叫铭义去了货运木帆船上当了学徒。挺好，丰铭义虽属七房，但毕竟和丰彰德是本家族的叔侄关系，学、佳、彰、铭、兴的辈分，他喊丰彰德做十四佬。自古搞船的风里来雨里去，都讲是死了还没埋，但毕竟是跑码头，接触官商兵民、三教九流，能经历到常人经历不了的人生。丰铭义上船的时候，日本鬼子在盘龙顶和大红土嘴的炮楼和战壕已经修得越发完备了。他也明显感觉到，十四佬的眉头皱得一天比一天深。好在他丰铭义天不管地不管，只要按十四佬的吩咐做好了事就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被日本鬼子劫了两回，把工钱搜得精吊光，其余时间的日子还算是惬意。就是一件事糟心，娘老子不在，也钮人帮他找烧锅的。漂在水上难见到女人就不讲了，还又呆又穷，只有自己身上的一百多斤肉，哪有女人愿意跟他躺水盖天喝西北风呢。
        铭义就这么又乐又愁的跑了两三年码头，上等人下等人也见了不少，虚龄二十三的他虽然还是老实厚道“木”，却已经不再青涩，做起事来也是有板有眼，显得老练多了。一天，十四佬说明天要装一趟大米到芜湖，顺便把洪先生家的秀绮带到她姨妈家，回头再把她带回来。丰铭义听讲秀绮要随船，心里便咯噔一下，自己也讲不清为什么就生出隐隐的一丝渴望来。
        原来，秀绮在芜湖的大姨生病了，恶病，她想临死前和妹妹也就是秀绮母亲见一面。哪知秀绮母亲最近跌了一跤，腿摔坏了，只得让小女儿代自己跑一趟。要巧不巧的是，这段时间也就丰彰德一条船去芜湖，即便洪先生再怎么担心秀绮见铭义，终究还是奈不住秀绮母亲的思亲之泪。洪先生对彰德拜托又拜托，嘱咐又嘱咐，可是除了丰彰德的麻烦和女儿的安全，心里的焦心话却是不能明讲的。
        农历五月正是南风发大水的时候，俗话讲，“早吃安庆饭，晚点芜湖灯”，帆船顺风顺流快得很。红石矶在安庆上游三十来里，比安庆到芜湖也远不了多少路，也就是朝发夜至的事。一大早就开船，早饭中饭都在船上吃的。货主上货前就把通行证给了丰彰德，所以也不用担心沿途鬼子的汽艇盘查什么的。丰彰德在后面的伙舱顶掌舵，铭义在船头招呼着，秀绮一个人坐在伙舱里。吃过午饭，秀绮在伙舱里憋得不行了，便坚持让丰彰德将她拉上舱顶透透风。水上风大，帆船一左一右的颠簸得厉害，秀绮在舱顶上才坐了一袋烟功夫，丰彰德就说：
         “下伙舱吧，上面风大太危险”
         “伙舱里太热”秀绮说。
         “你把舱门关好，脱了外面的衣服不就凉快些吗？放心，我们不下去的，下去也会先敲门”
        秀绮见彰德都这样讲了，便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让彰德牵着送进伙舱。本来可以晚饭时分到芜湖，哪知才过铜官山大弯道却减了风力，船几乎是随着水流下行。看看接近荻港了，没想到芦苇荡里突然冲出一条汽艇，艇上的鬼子挥舞着小旗子叽哩哇啦大喊大叫。丰彰德叫一声苦，知道是被巡江的鬼子拦了，便赶紧让铭义过来掌舵，自己慌忙将秀绮硬塞进伙舱底层，这才跑到船头举着通行证大喊：
         “太君，我有通行证啊，通行证”
        鬼子哪管这些，说话间就和帆船靠了帮，押着到荻港靠岸。鬼子将丰彰德的通行证揣进口袋，又逼着他和丰铭义掀舱翻包，估计是检查有没有通行证之外的违禁物品。千幸万幸，鬼子只在伙舱门外向里看看便离开了，就这样还是把丰彰德和丰铭义吓得腿肚子转筋。要是被这些畜生看见了秀绮，她就别想囫囵完整的回家了。前前后后翻看了一二十包大米，鬼子忽然就挥挥手离开了。丰彰德赶紧上前想要回通行证，却被鬼子一掌打开道：
        “八嘎，今天的不许！明天的看”
       丰彰德终于明白，鬼子检查并没有结束。说是明天，谁晓得能不能让他们安稳离开呀。人地两疏啊！想想没通行证就不能开船，丰彰德哪里还稳得住，便和铭义说：
          “你和秀绮就在船上，千万别离开，秀绮更不能露面。我上岸去荻港找个朋友”
       丰铭义听鬼子讲明天，以为事情差不多解决了，哪里还想许多。不过他有种预感，十四佬所讲的朋友，很可能就是“四爷”的人。丰铭义三九年投新四军时好像听丰铭诗讲过，十四佬有朋友就是“四爷”的人。江南底层社会，暗地里称国军为“国爷”，称新四军为“四爷”。丰彰德经年往来长江，有这些朋友也没什么奇怪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据说他还暗里帮过“摸瓜”的新四军呢。摸瓜，就是杀站岗或落单的鬼子。如今这一船大米，真正的收货人是芜湖米行还是“四爷”，哪个搞得清呢？丰铭义见十四佬走远，便下到伙舱点灯烧晚饭。忽然想起秀绮还在底层藏着，慌忙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吓得打开舱板跪着向里看，这才见秀绮蜷缩着躺在舱底，双臂将膝盖抱在胸前，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看着他。丰铭义正奇怪她怎么不起来，突然发现她只穿着小胸衫和短裤，雪花藕一样白嫩的手臂和长腿都露在外面，便一下子看得呆住了。原来，秀绮一个人在伙舱里，因为太闷热，便将外面罩衣脱下来透凉，没想到突然遇到鬼子，又被丰彰德匆匆塞进伙舱底层，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秀绮见铭义痴痴看着自己，当然清楚是因为自己的身子，便霎时羞红了脸，怒道：
         “混蛋，快把我衣服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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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江南

那年的那年 发表于 2022-5-19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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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江南

那年的那年 发表于 2022-5-19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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