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俊笔下四百年前的民生、民情和社会生态

紫溪老人

《南正村起集碑记》

明 郑三俊

    余官槐阳之明年己亥（万历27年即1599年）大旱，又庚子大蝗。余躬救赈之务，足迹几遍，邑人罔不识余面者，并各得以其饥苦辗转之状来告，而各酬之，余亦籍是无憾。独山西一带，延袤七十余里，山多佳境，标名亦不一，皆太行之别名也。闻其民山樵水饮，植果种瓜，以熙化日，老死不去乡，有古无怀葛天之风焉。余只以祷雨，步封龙之巅，望山民犹在白云杳霭间，未及至，岁祲(jìn 释：不祥之气)作苦，而恭官是土者，竟不一亲临，拊摩之余，盖未一日忘此山间之民也。

    是年冬，余调东垣之命下，诸父老再三留之不及，余去槐阳有日矣，乃处素所为荒备贮谷若干，遍察老疾寡独者，多寡赡之。独念此山间之民不能忘。腊月朔后期将遍诣山谷，以酬夙愿，适檄至，故事尤当入觐，余只信宿留此也。

    乃于初二日，单舆偕幕僚并走卒数人往寻，识山间道里者导其前。出城西行数里，东方渐曙，轻风袭面，不甚寒，三里达墨池村，以土人攻翰墨故名。又行过野鹿山，山东西住民，无老稚，各以余去槐阳有日，争为导迎，有加于平时往来者，余心亦戚戚然也。转曲而下，有一道士，羽衣修洁，持盂茗，邀余而前，悲喜交集，盖昔为恶徒所窘，以余惩之，始贴然。可见一事之泽，人亦不忘，又安得人人耶。

    前行，遥望土垒隆隆，野人指为槐阳古城，有残碑在焉，撰汉显宗（注：汉明帝刘庄，生于元氏万年）所自出之地，余不及访。乃渡河，山水寒凝，光映可烛。不数武（释：不几步），稍昂藏（释：气度轩昂）而上，则有小山盘踞，古木荫翳，为城角村、南苏阳，有古孟尝君故址。

    入境渐远，野鸟时喧，涧底清水，若银河泻溢，幽境雅绝。度山顶，舆人作蹭蹬状，余乃呼骑代之。振衣四望，忆某村无井泉可灌汲，某村遭蝗独苦，某村有仗义秀美之人，口不言而心一一识之可数也。徐而北风少劲，阴云四垂，飞屑沾衣，如九天粉坠，从者惊告以雪也。余心谓，藉此有限之日，了我夙怀，而天故阻人，惨淡之容不觉外见。乃诸父老邀马首而告余曰：“年来三冬无雪，不旱即蝗，今日幸得见之。”余又跃然以喜，从者恐余鸡肋不胜寒，乃就前村买酒一盂，烹二卵以献。余亦自马上吞之，忘昔人之嫌矣。

    迤前沿山又道路崎窄，予复舍骑徒步，从者不能追焉。盖余性嗜山水，居平穷蹑以为常，无怪北人之膛乎其后也。山行十余里，前折而东，旁有土阜壁立，百步之外，遥见灶烟袅袅，出其中畔，予甚讶，急呼人侦识，则有伛偻（yǔ lǚ 释：脊梁弯曲，这里借指老人）居其奥窔（ào yào释：指房屋深处）之间者。余叹曰：“闻古有穴居之民，今果然乎！”。及稍近，见半壁掏土为窦，高可容身。乃俯视窥之。其人兄弟二，弟出樵，只与一叟席地而拥炉焉。叟盖白毛种种然也。灶垒土瓦釜只贮白水二三盂，风雪断饥。山间乃有窭惫之民如此，余甚怜悼。已而呼出，问知为王姓，一则曾为撄金之行者，余笞而遣之。因慰劳之曰：“汝在此煮雪拥炉，即饥寒良苦，父子保聚，冷暖自如。天日稍霁，汝拾薪可以易米，作俑可以供亲，不独愈圈首桁杨间乎？此之为乐，天地无拘，汝安此即良民也。”余深嘉其意，即命出挂舆钱若干缗赐之，并取缶水浸笔，批粟若干，异日给之，其父子喜不知其所自出。余又劳之曰：“雪寒深山中，忽有官长贷尔钱。古人甘贫守分，终必受福，汝常如是，天亦终不常汝贫也。”其人复叩首而入。

    时已近午，余度不能遍于山间岔道，揖金莲幕与之分东西行。积雪盈尺，迳绝人稀，稠木旁生，凌空交合，盖余离南中三年矣，未有赏心如今者也。山回路转，得一平旷处，隐隐见烟云出，丛林积翠间为沙滩村，沙滩之民闻余至，俱出迎，雪道环绕，尽嬉嬉作欢喜状，不以余为官长少惊怖，真所为无怀葛天之民也。余乃入村，就草屋坐，村民以次叩阶下不绝，中有苍然老叟扶曳而前曰，老人生长山间，今春秋已八十，未闻有邑侯至此。我等距城郭远，贫无所资于市，男妇老死亦未有一识官长之面者。余不觉色喜，问疾贫者，给粟多寡有差，其人欢情自接，传语杂呼，各不自知其作何状。从者复就村间借釜烹一粥，各饮之，皆无饥色。顷刻，云雾尽拨，豁然晴空，见四面皆山，银屏万垒，此身不啻盈盈在琼楼玉宇间也。

    予复蹬骑，迤逦而南，无老幼男妇绕予前后，行者数里，而余亦依依然不忍叱去。因问此来凶荒，况复深山穷谷生计鲜少，汝等何以能安？即城市原旷之民不汝逮也。中有应之曰：“我等共处此，不鲜衣肉食，不赌不盗，春而植果，夏而艺瓜。瓜熟以时出贸，粟布计口而衣食，稍余，买牛羊孳牧之，岁有生息，以充徭役，先时而输，追呼里胥不一及闾。拾薪供炊，断木为炭，婚姻无缛礼，白首不相争讼，故虽深山穷谷之间，生计亦未尝诎也。”余曰：“噫，耕而食，凿而饮，无兢无营，其为无怀葛天之民也又奚疑？”又过旷里、黑水诸村，光景相似，所赈赉随多寡相等。有西指余者，谓此出，即山西境上矣。

    天色将暮，余不得已，取道勒马东还，度沟北山庄，少憩息古寺中，寂寥不治，即起出门外，登骑下泽，盖泄山间众流者，余意此山以南，当必有稠人聚庐而处者焉。未及前，有村民田应中等数十人邀马首而环跪。余因叩之，乃告前有村南正，则应中等所居，近数百家，乞为利市。余曰：“此间贸易无有，即如汝言，谁为趋赴，汝等亦何利焉？”乃悉指余此处周环数十里，去某集道里若干，去某镇道若干，去城则远甚矣。我等共相期会，至日各以所积，菽麦果瓜薪布之类，即有无而互市焉。总之，山间所贵者，无异物，即以此通往来甚便，非官长约会之不能行也。余许之，揽辔力驰，抵署漏下已三鼓。翌日，即出示呼给之，且曰：“得立否？还有以告余也。”余行矣。村民果持示遍高诸村，则无不乐从者。而余于六日遂以偕计北上。

    明年辛丑（1601年）春，竣事归，未至，村民应中等复远迎余，欢喜相告，谓前所恳，幸成市，山间之民自是其有生，但恐摧税之将及己也。余即许出照给之，免其征税，又各欢呼，击地而去。

    余以二月十二日至槐阳，十三日赴东垣授事。村民远近送余数十里外，丐余言为之记，余应之未遑也。是年秋，余同年卢使君（1601年接任知县卢永）来修废举坠（释：废弃的修好、衰落的振兴之意），劳来抚字（释：慰问勉励，对百姓安抚体恤之意），余百不及一，而是集亦幸得减税如前，则又争以劖（chán 释：用锐利的器具凿或铲）石来告，每语塞无以应。

    今癸卯（1603年），又当北上，屈指荏苒（音：rěn rǎn 释：辗转蹉跎），不克举之事可胜道哉。余去槐阳久而及犹得仿佛如此者，余未尝一日忘此山间之民也。谨书付之，以为之记。

    备注：1、此文经池州学院章建文教授点校；2、据崇祯十五年纂修的《元氏县志》记载，郑三俊于1600年冬调繁（任务更重）真定知县，同时兼任元氏知县，直至1601年秋新任知县卢永到任。

紫溪老人

槐阳：元氏县衙所在地；东垣：真定县衙所在地。

约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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