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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池州昭明封地，昭明钓台我自然不陌生的。头回听中北沈姐说，池州还有个李白钓台，倒觉诧异。年边闲来无事，全部武装，裹好头脸，骑车先到烟柳园，再上齐山大道，出转盘，一路过里山和谢村，途经古香古色的黄埔中学，路边小店的人都差不多同样的答复，说，朝前走，快到了。 沿着乡村公路慢慢骑，白线外边的石子路，车轮有些打飘。冬日的稻田里，偶见秸秆燃烧后的一片漆黑，麻雀们嘁嘁喳喳挨电线上聚会，忽然又一飞冲天。成堆的狗尾巴草前，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往路边的山峰，路牌提示，右边就是万罗山风景区。
（二） 如此的跋山涉水的骑行远超预期，冲过田野中的羊肠小道，来到一处宽阔平台前，异样的惊喜陡然升起。 沙砾旁的枯树梢挂着红灯笼，旁边招牌上龙飞凤舞的“系马桩土菜馆”，这里难道就是李白当年策扬鞭的歇脚处么？泥洼遍布的平坡上遥望远方，玉带般的河流在深浅不一的黛山中蜿蜒前行，岸边散立着萧条的灌木丛。想起北川震后的望乡台，心内感慨着，眼前这自幼就再熟不过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地啊！ “万罗山生态旅游有限发展公司”的铜匾旁，“游客咨询处”的字样让人眼前一亮。门口的中年男人听我说明来意，一脸的不以为然，说什么钓台，这些东西都外面说说的，搞旅游嘛，总得弄点噱头。现在也没什么东西，过一阵景区也许会搞些开发，那时再来看吧。 被男人说得弄得一头雾水。我结结巴巴问，不是说那大诗人李白到池州游山玩水，跑到万罗山来钓过鱼嘛，还听说有竹筏可以撑过去看的呢。一丝不明的笑意掠过男人嘴角，对方支支吾吾道，竹筏嘛，前几天是有的，这几天要过年，好像也没人撑了…… 好吧，既然问什么都没有，便不再理会。喝了这一路的西北风，头回在这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和数不清的大货车亲密接触，总不能就此打道回府的。骑车直接朝里冲，不远见到“太白土菜馆”的红色门头，忽然就嗅到一丝太白遗迹的韵味。 有憨憨的小伙子迎面走来，我上前询问。小伙子笑嘻嘻领我到门口，说接线板在屋内米袋上。想着大过年的随意进屋未免太过唐突，直接把充电器接到墙壁插座上，电线拽拽直，也刚刚好，就是电动车横过来有点挡人家门口的路，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了。
徒步来到河边，心中忽然大喜。溪水中，一页竹筏正载着人飘然而来，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待乘客上岸，我跳上筏，问撑筏女人，能带我去李白钓台吗？女人看我一眼，地道的本地口音，说，照哦，不过路有点远，要100块。 闻声一愣，怎这么贵？依稀记得有40元可达的印象。问能否便宜点。女人莞尔一笑道，可以啊，99块。 被女人俏皮的回答抵得鼻子不来风，我嗡声嗡气道，80不行嘛，女人微一蹙眉，说，回头再说，先把你送过河。我不解，问过河做什么。女人答，山上有座庙啊，你不晓得啊？ 哦，我还真不晓得呢。 不觉筏子到岸，女人手掌朝我面前一摊，说，10块。我边掏口袋边问，那回来呢？女人说，回来不要你钱，来回总共10块钱。 跳上岸边，水中的鹅卵石清澈可见。筏头的竹篮里，几条花鲢很是水灵，映着这青山绿水的，像美院的写生静物。问女人，河里抓的啊？女人说，哪里哦，刚在上头买的，还没来得及杀呢。篙头一点，筏子往水中央飘然而去。伫立岸边，望这如画风景，小小竹排江中游，从前歌里唱过的，不想今天还能亲身体验一回，心情很是曼妙。 远远看到翠竹掩映中的牌坊，想自己早过了有庙便进，见佛烧香的心境，但见那牌坊内的庙宇远景，背山面水，气势有些不凡。仔细看牌坊上对联的上半句，莫嫌僧家茶饭淡，心中一动，如今肯留碗斋饭的寺庙已然不多见，那还有嫌弃的道理？今日撞到，算缘分吧，不如进寺一游，远远地，忽听有犬吠声悠悠传来。
（三） 过牌坊，眼前一片半圆形硕大的放生池，池水微绿，水中的红白鲤鱼却很是惊艳，快活地眼前游来荡去。寺门外香炉上的字迹未及细辨，鲜艳的五星红旗旁，白墙底部黑色大理石上的鎏金大字吸人眼球，“珍珠寺”“全省重点寺庙”，下刻“安徽省人民政府”的落款，1984年的年鑑。
奇怪，荒郊僻壤何来如此高等级的小庙？看来这不起眼的山寺很有些来头的呢。信步进门，见着僧衣小师父正忙着喝住黑狗，又歉意对我笑笑，说，这狗什么都好，就是见了生人喜欢乱叫。 我忙回礼，说没关系，自家也养狗的，可能这狗狗闻到我身上同类味道，故尔兴奋不已。话说回来，养狗狗若不看家护院，要来作甚？叫就叫吧。 小师父听我这般说道，也点头。我问狗狗名字，回答说，叫阿福。小师父的普通话里带点北方口音，我反倒没怎么听得清楚，问，福气的福？对方笑答，是的，说狗狗在庙里已呆了十多年。我又问小师父来此多久？回答说，几个年头。我随嘴一句，哦，那狗狗来得比你早。话音未落，似觉不妥，细想又不知毛病出在哪里。偷瞄一眼，对方似未在意，便作罢。 放眼一望，角落的梅花寂寥而醒目，恣意绽放着，异样的美丽。我快乐地飞奔过去，啊呀，红梅，那边角上是黄腊梅呢。小师父微笑道，还有绿梅。领我到一树嶙峋的枝干前，让我细看那微微泛出的绿意，说，这株绿梅是嫁接的。 想着前不久匆匆一瞥的《如懿传》，原本挺好的情节和意境，硬生生被周迅的大烟嗓和肿胀的双眼皮惊悚得没敢细看下去。只依稀记得，如懿死后留下那株枯死的绿梅，被乾隆爷相思的泪水浇灌了好多年，有一天竟开出了绿幽幽的梅花，模糊中有这样的镜头。 观音堂前一口古井，征得小师父同意，我掀开锅盖探头去看，水面清澈。小师父说，这井水如今庙里还用着呢。回眸四顾，宽阔的碎石坪被几株梅花点住角位，形似端方四正的棋盘，又俨然依山傍水的露天舞台，忽然间，那戏词里的“书房门前一枝梅”，到“你看井中两个人”，都在眼前晃动起来，只可惜明镜般的水面上看不到“一男一女笑盈盈”，只有出门前老妈逼我戴的那顶带毡球的帽影忽隐忽现。 大雄宝殿后的毛竹遮盖着飞檐翘瓦，远瞻近观都觉气势慑人。问小师父，山上可有寮房？小师父踌躇着，一抬头，哈哈，师父来了，说，你问师父去吧。 师父一身青衣，灰色毡帽随意横搭头顶，很别致的装扮。我忙打个招呼，说来看李白钓台，无意撞见山中庙宇，顺道进来一观。师父听我说撑筏的女人开价100，微微一笑，说，那是有点高了。 师父问我是否吃橘子。瞅一眼供在关公像下的果盘，我有些犹豫，不知该否伸手。师父面露温和的笑容，说，吃吧，不然到最后坏了也还是要扔掉的。 手指拈一个，冰凉的橘皮带了点柔软，问师父，还想带个回家给老妈，可否？师父哈哈一笑，说，当然。皖南山区的老人们，多信奉庙里供过菩萨的东西，说可保全家平安的。那年老妈和院子里的胡奶奶进梅山，帮庙里师父洗萝卜叶，临走时师父让带两个馒头回家。老妈最后没吃得完，掰碎了，三步一拜捧到家门口的圣德桥上去喂鱼。 师父搬来小凳子，让我靠着红梅坐下，边慢慢剥个橘子，问我家住何方。我说东至。师父又问东至哪里。我说昭潭。师父说，东至的很多地名起得都很有些意思，昭潭，官港，葛公…… 这几年孤魂野鬼我也算跑了不少地方，对家乡这些地名的典故开始略知一二，于是慢慢说给师父听。那昭潭，昭明太子钓过鱼的水潭啊，很好理解的；官港呢，不是出过两广总督周馥，还有段祺瑞政府的总理许世英？小小乡镇，连着两员朝廷一品重臣权高位重，可不就是达官贵人层出不穷的港湾嘛；至于葛公，当年葛洪炼丹的地方，如今那里还流传一道东至名菜--葛公豆腐，密葛老爷子不外传的配方呢，都成了东至大饭店里的名菜。鸿庆楼还专门从葛公的深山里面请来几位老奶奶，专门就为客人烧这一道葛公豆腐…… 冬天的阳光有几缕照进山里，大家就这么不紧不慢地闲聊着，两枚橘子在手心里轻轻转动着，我怎么也没舍得剥皮进嘴。
继续问寮房的事。师父看我一眼，估计也琢磨着，这一不皈依又非居士的散客怎会问起这个，呵呵一笑道，你说的那个为居士们留的房间啊，有倒是有的，不过条件很简单哦，比不得外面宾馆的。我微笑回，到庙里来哪有几个还会想到贪图舒适的呢，自然是越简单越好的了。 四目相视，大家忽然都笑了。望着师父剥下的橘子皮扔进红梅下青砖围成的方格内，我心中一动，脑中闪过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四） 师父问我去过东至哪些庙。我说梅山寺吧。算起来头尾也十几年，当年梅山寺还在水库旁的山里，一直到如今路边的大雄宝殿，也算伴我从年轻走到了迟暮。 师父问，梅山还是那位师父吗？我抓抓头皮，梅山去过那么多次，其实连师父什么长相还真记不清了，印象中很威严的一个老头，那次进山我去厨房帮忙烧火，师父嫌我炒菜油放多了，眼睛一瞪，锅铲一把就夺了过去，冲我手一挥，去去去！ 隔着横梅疏影，如此聊天倒也愉快。听师父开口闭口都说庙里，好奇问，你们这里不是寺嘛，怎么说时候庙呢？记得前年去江西云居山，我开口说庙，还被一路上山皈依过的小郑给抢白了一顿。眼下机会难得，正好请教师父这庙与寺的区别。师父淡淡一笑，也不多解释，只道常人观念中，庙小寺大，但终归都修行的地方。本地人总喜欢说庙，不觉也就入乡随俗了。 这般开示甚合我心意。行大事何拘小节，求真佛莫辩寺庵。师父话锋一转，面带笑意道，当然咯，池州市宗教局发文件时，我们都严肃认真地报呈珍珠寺，称寺院了。嗯，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如此雅俗共赏，委实难得。 师父吃完橘子，拍了拍手，对小师父说，好像没吃饱，让帮忙拿个苹果过来，又问我，要不也吃一个。我想着自己的心思，不觉手心两个橘子都慢慢被转出了一些温度，连忙笑着答谢，说，不用不用，足够了。 师父用小刀不急不慌地削着苹果皮，我目不转睛盯着看，好奇为什么要用这没有柄的小刀呢？多不方便啊，果皮削得那么老厚。心里暗自发愿，若有缘再入珍珠寺，下次无论如何要记得带把水果刀进山的。 伸个懒腰，那双跨越千山万水的旅游鞋磨平了鞋底，随意摩挲着脚下的碎石，发出阵阵的 “沙沙”声。从前在石川的兼六园，听庙里方丈给我们解释过，为何日本的寺院常用这样的细石子铺成地坪。首先为了降温，石子的无数侧面可以抵消阳光的反射；其次下雨天可以让雨水快速渗透，方便香客走路不会湿脚；末了还有个最最重要的原因，至今我还记得方丈当时面带的那神秘悱恻和微笑中的沉静，诸位试想，你们走在这样的石子路上，脚下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禅意传来？ 询问师父珍珠寺这般设计的缘由，师父用小刀叉了块苹果送嘴里，说，原来的水泥路面热啊，夏天走在上面跟蒸笼似的。 明白了。如此说来，虽隔着一条东海，哪儿的禅意都有些相通之处。又记起从前很多庙里见到的“止语”二字，言语之中不觉多了些拘束。师父倒挺随和，说起自己的老家在延边图门，靠近着鸭绿江。我的思绪忽然拉到20年前学日语时，班上那一多半的鲜族人。 师父冷不丁问，你在日本应该呆了有些年头吧。我愣住，点头问师父，如何得知。师父微笑，说自你进山门，言行举止中多少能感觉到一些的。 当下心内局促。师父忽然冒了句：こんにちは(日语：你好)，把我吓了一大跳。这远离闹市的深山老林中，陡然听到如此流畅的日语发音，返乡这些年，还是头回听到有人跟我说日语，而且说得如此地道正宗。 师父用日语和我简单聊了几句，哈哈笑道，都忘光咯，小时候学过的，那时每天还被要求用日语写日记呢。等上初中，班上汉族同学大都选修英语，鲜族的基本去学日语了。 眼前这情景有点令人匪夷所思。听师父口音里带了点不太熟练的池州腔，诧异这东北黑土地上的青年才俊如何一路辗转，归隐在这皖南的清溪河边。师父说自己03年就到珍珠寺来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我盯着那嶙峋枝干上红梅含苞待放的花蕾，暗想今日山中此番偶遇，也算奇缘。 师父又说，万罗山这一带李白的古迹很多，除了你要找的钓台，庙旁就有“李白洗砚处”。我闻言大喜，忙问路径。师父说，你出正门，绕到右边，那堆竹子旁边就是。我连声道，太好了。 橘子往包里一塞，拔脚出门，路过关公像，想着师父的话，我顺手从果盘里摸个橘子，三下五除二剥了皮往嘴里一塞，别说，供过菩萨了，真的很甜。 穿过简陋的白墙厕所，一条通往山坡的小路豁然眼前，绿苔密布的青石台阶，一级级向山顶延伸，巧夺天工般，直往翠竹深处。山脚下一块硕大的圆石，可容2-3人上座，天然的品茶清幽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般神仙去处顿时令人心驰神往。望这沧桑的山间小径，难以自抑的喜不自胜，上下随意走几个来回，早把钓台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五） 坡下平房中间的窗户忽然被推开，是师父，探出身子问我，找到洗砚台了吗？我手指大圆石。师父微笑，说不是那里，旁边那丛绿竹叶的地方，砚台石在下面。从前还有个亭子，后来也倒了。旁边有一口泉眼，山泉长年不涸。 我问师父，那怎么不重修起来呢？多美的人文景点，要什么有什么的。师父把窗一关，窗棂对面传来爽朗的笑声，说，好哦，等我有了钱嘛。 站半山腰，望翠竹掩映中的红白墙壁，和隐约的檐角青瓦。枯黄的竹叶被经年雨水冲刷在瓦片的缝隙中，一排排齐整整的，默默见证着守庙人的执着与坚韧。 转回香炉前，门口一株古树傲然伫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神韵，正好小师父身边经过，忙问什么树。小师父想了想，说，枫树吧。阿福忽然从庙门冲了出来，一溜烟跑到放生池边，对着无边旷野，又是一番无厘头的尽情吼叫。 师父正好也到门口，问我怎么进山的。我说骑电动车。师父问，一会能否顺路带到火车站，刚接到师兄电话，要赶去巢湖一趟。 心中有点犹豫，来时路上有点打飘的车轮，婉言道，路况不是很好，只怕要多花点时间。师父毫不犹豫，说没问题的，转身进殿收拾行李。我遥望枫树，想着从前在东至，到赤头的菜地去看老爸种菜，老妈总说坐我的车后面，心尖尖慌得不歇火。唉，如今初次谋面的师父倒不晓得害怕，果然这一世父母比起七世父母还要惜命，回家我得和老妈好好叨咕叨咕。 师父背着双肩黑包出了门，大步流星前面走，像古代出门求学的游子，我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师父说，门口的红枫原原本两棵，都上百年的历史了，立在放生池的一左一右，前几年倒了一棵。我心道惋惜，果然是我进山晚了一些。
阿福好奇地看着我们。我问师父，下回再来，阿福该不会叫了吧，早知该带点吃的。师父说，应该不会，都认识了嘛，你要给她带吃的，她更要高兴得不得了。出牌坊前，我转头深深回望，暮色中的珍珠寺笼罩在山峦竹影中，格外幽深，心中默念：青青竹翠，尽为法身；红黄绿梅，无非般若。
（六） 远远又见河对面白墙青瓦的农家。撑筏的换了位年长点的女人，问我，刚才进山的就是你吧，说搭班的打过招呼，有个人进山很久了一直没出来。我点头称是。师父指给我看，远处绿色峭壁中的一大片石头，说看到没，那里就是李白钓台。又问女人，那钓台是不是也给炸掉了一些。女人应声道，说是哦。 回望师父，一袭青衣伫立船头，映着这青山绿水，意境很是悠远。一曲古韵心头悄然漾出：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眼前这清溪河虽非泾县桃花潭，但诗仙笔下的“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聊以自慰，百年修得同船渡，有过这样一回梦幻般的扁舟横渡，终究对得起今日的一路狂奔了。想了想，手机递给撑筏女人，央求给师父和我留张合影。 竹筏到岸，师父说，时间尚早，要不我带你去看看钓台吧。我既惊且喜，问，不是要撑筏才能去看的？师父笑道，沿田埂走路过去也能看到一些，自然不能是全部了。一路闲聊，师父说从前发大水时，清溪河水能漫到河边农户的二楼。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洪水滔滔，只面对这惊涛骇浪，古庙青灯又需要何等的一种定力？ 路边竹林旁，师父拨开横七竖八的枝蔓藤条，前方带路，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不过数十米的距离，师父叮嘱我走稳当些。到近处，见坡上巨石或卧或立，形态各异，山坡下潭水一汪碧色，未知深浅。 师父说，若乘坐竹筏直接到峭壁巨石下，应该能看到更多，据说还有李白诗作的石刻。我四处张望，未见哪里有可端坐之处，询问师父钓台的具体位置。回答说，侧面只能看到这些，这边叫做“江祖石”，也是李白当年垂钓挥毫作诗的地方，山上原先还有座“江祖亭”的。师父遥指远方，说河对面从前也有块巨石，和这边坡上江祖石遥遥相对，矗立在清溪河两岸，似屏风般，现在也没了。 师父问我李白云游至此的缘由。我说不知。师父笑言，人非圣贤，池阳山水自然名胜，还有个原因，人老贪生，那李白虽然仙风道骨，临到末年也希望得道成仙。此地周边有六峰山铜矿，还有铜陵，马鞍山，好像都是产铜的地方，应该和李白晚年炼丹有些相关吧。 我听得出神。师父忽然仰天长啸道：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是啊，翠竹深深，溪水青青，山峦叠嶂，且闻诗吟，这场景忽然有些感人。当年李太白乘筏漂行清溪河上，目睹那飞鸟入画，诗情洋溢，只这般美景还有可能再重现么？又或许，传闻沉入清溪河中的太白诗碑，又因祸得福保留了更多一些真迹呢？我不敢确认师父先前所言河对面是否传说中的“逻人石”，只心底默默一声叹息。
（七） 回到“太白农家菜馆”前，顺手掏出五元，权当充电费用，老板死活不肯收。心里很是感激，果然此地乡风淳朴。 载着师父向火车站的方向疾驰。师父让我骑白线里面，说越靠路沿，砂石越多，当然车轮会发飘。我说那后面的车要是撞上，岂不危险？师父笑道，万一车轮打滑撞到路中央去，那才是真的要麻烦了。想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南橘北枳，或同此理，还是入乡随俗的好，不经意间车速明显快了许多。 师父坐后座，偶尔和我说几句话，说起从前也曾漂洋过海，韩国留学三年，后从佛国圣地九华山一路来这万罗山。如此这般师兄弟般的闲聊，似乎少了很多嫌隙。我闻此言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但觉慈悲与智慧渴总能让心怀善念之人相遇相知，耳畔有疾风掠过，把彼此的话语声散出很远，身后尽是片片绿意渐显的田园。 高铁站坡下，师父说就到这里吧。问师父可否留个联系方式，万一日后进山不遇，倒觉惆怅的。师父微微一笑，说无甚特别事，我应该都在庙里的吧。遥望那匆匆前行的布履身影，想那年去到虚云法师最终坐化的修水云居山顶，冷风嗖嗖的寮房中，我这位当日挂单真如寮字01号的散客，结缘偶得《楞严经》一册，其中经文依稀犹记：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自觉已圆，能觉他者，如来应世…… 低头看师父微信留言：万罗山珍珠寺圣哲。瞬间醍醐灌顶，心中微惊，时下诸众生去佛渐远，邪师说法，如恒河沙，如圣哲师这般敦厚聪慧，早知我如磐石难度，尚不忍弃之，遂施以兄弟旧友般闲叙半日，善莫大焉？仰望坡顶的青衣僧影终于不见，那形似庙宇的车站候车楼顶那“池州”二字，这些年来来往往看过无数回，此刻被渐深渐沉的暮色席卷着，仿佛有一股浓浓的禅意正扑面而来。
（八） 没了喧嚣鞭炮声的池州，除夕也和平日并无二异。大年初一，老爸老妈客厅里温习着昨夜没来得及看的春晚。想来小城无处可走，我从抽屉里找出一把瑞士军刀，照旧直奔万罗山而去。 郊区的农村好像少些城区的羁绊，随处可见一地炮仗的红碎屑。依旧去了“太白农家菜馆”充电，老板知我去庙里，说，师父学问大着呢，留过洋，读过研究生，九华山大和尚的关门弟呢。我稍思衬，问，那师父来之前珍珠寺是个什么样子呢？老板唏嘘道，嗯，不容易哦，那会山里的小庙就两间屋，还到处漏雨的。
岸边站满等候竹筏的香客，四人一筏，轮流等着。我原不知大年初一是本地人进庙烧香的日子。撑筏女人笑着叹气，说从早晨到现在，忙得不歇火，一年就数这一天最忙了。我问家里老板哪去了呢，还要你们这些女人抛头露面。女人笑答，男人刚换回家，好不容易才捞个中饭吃哦。 远远听到绵延的炮仗声传来。奇怪，没听到阿福的喊叫声，倒有点不习惯了。估计今天庙里客人太多，阿福都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叫才好，索性也就不吭声了。 进寺门，走廊正好遇见师父，彼此抬头一见，都觉了点意外。师父笑着招呼，啊，你来了。慌乱中我赶忙点头，又想，其实应该我先行礼才是。也罢，一生二熟，不讲究这些了。 进茶房，把小刀呈给师父，说，上回看你用的水果刀老费劲了。师父微笑，让我坐下一起喝茶。我说，师父有客先招待，我上山转一圈再回来。 沿着那日“李白洗砚处”旁的台阶往上爬，刚下过雨，鞋底有些打滑，台阶也比寻常的要陡峭些，年代久了，还带层薄薄的青苔。沿途景色颇佳，硕大的圆石不时可见，仿佛都从天而降似的，光溜溜的表面覆盖着深浅不一的苔痕，满目蓊郁，心情怡然。 行不多久，山路边见几块巨石垒一起，抬头往上看，只一缕光幽幽渗下。“一线天”说的应该就这里吧，朱红的摩崖石刻十分醒目，乾隆年间留下的，勉强辨认头几句： 池阳山水号奇绝， 幽壑深岩难遍阅， 万罗之山耸城南， 顾名思义心念切。 愈近山顶，左侧有青石横亘，造型像极了京都《雨中岚山》的那块诗碑，却更多份天然的厚重与古朴。默然良久，脑中闪现秋白饮弹前最后四字：此处甚好。转身四下环顾，山脚下的青烟早已散尽不见，鸟鸣山幽，万罗之山罗万有，果然此名最招揭。
万罗山最高峰处，有巨石斜卧，气势恢宏，下面垫着两块细圆的石柱，像滑行入海的巨轮，难怪人称“船形石”。透过青石旁灌木的缝隙，依稀远眺清溪河的一抹碧色。心远地自偏，远处村庄的鸡啼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竟毫无聒噪，十分地悦耳。 忽然想起，给阿福买的火腿肠忘记递送了，匆忙下山。先前捡的那根毛竹拄手中且作拐杖，不亦乐乎？倦游不忍赋归来，地胜他时拟再至，便当此刻心情。
（九） 下山走错了方向，转到河边去了，再折回庙门，给阿福喂火腿肠。庙里的烧火师傅来到走廊摘芹菜，我想着似觉不适，忙起身，打算庙门外喂给阿福吃。师傅摆手道，不要紧，狗是狗，人是人。 阿福很开心，吃完了一整包。烧火师傅说，今天是难得遇上有好吃的了，平时我们吃什么，狗就吃什么的。望院中一树红梅，和前日无异。门外香炉里堆满了灰，遍地的炮仗碎屑，还有散乱的红纸，远远望去，像一地的落红，残阳如血。 手掌探向香炉，热乎乎的，很暖和，来年初一若还能来珍珠寺，出门前一定备个红心山芋，往炉膛里一扔，下山时保准烤得又软又香，我和阿福一起分了吃。下台阶，回望庙门。忽然惊呆了。原来阿福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正定定望我。
和阿福挥手说再见。走一段，回头看，阿福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远远瞧见圣哲师和清癯文人模样的客人正好顺山脚走来，见阿福围我脚边，打趣笑道，阿福这是要跟着你了，看你能否把她带走。我忙回礼，说不敢，我今日且管她一时，能管她一世的，终究是师父。 彼此拱手告别。一路回望，阿福竟然跟着送出牌坊，来到绿油油的菜地边。我摆摆手，说，阿福听话，乖，回家去吧。正好竹筏翩然靠岸。撑筏师傅问我山上可还有人，我说要有，也都是打算住山的了。 溪水静流，黛影如画，空山的鸟鸣啁啾和洗衣的棒槌声相伴流水，归于山寂。若岁月静好，此刻天地间也只剩这般布景最为适宜。难怪李白当年会跑到这万罗山中，挥洒着鱼竿诗情大发： 我携一樽酒，独上江祖石。 自从天地开，更长几千尺。 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 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 寄谢山中人，可与尔同调。 是啊，但得温饱，谁人不想寄情于山水呢？若得机缘，我也想蹲到那河畔的江祖石上闲度时光。不过，我可不会寄诗什么权昭夷，能有条老得不成样子的黑阿福陪着石上小坐，已然足矣。 正浮想联翩，“乌鸦筏”已到河心。先前问过撑船女人，竹筏怎得个这样的名字。女人笑，你也不看看，做筏的毛竹都被熏得漆黑的，可不就像乌鸦嘛。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叫唤声，我抬头远望，啊呀，是阿福，不知何时竟追到了河边田埂上，枯树下“旺旺”地冲这边叫着，又小又黑的身影。 我不禁喊了声“阿福”。撑船师傅好奇望我，说，你怎么知道狗的名字？阿福应该也听到了我的声音，伸长脖子朝清溪河中的竹筏望了最后一眼，摇晃着尾巴，然后向牌坊的方向跑去。又或许天色暗了，我模糊看见，翠竹掩映中牌坊的一角在眼前依稀晃动着，化成了清溪河畔最美的一颗珍珠。
2019年春节于池州万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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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8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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