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等待一场暴风雨

柴刀

你有没有专门去等待一场暴风雨？这事我们干过。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人一年轻都喜欢做一些古怪的事。那时候水货还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拒绝加班、排斥逐金的先进青年。我一直觉得，水货修长的手指和纤细的身材里本来就流淌着一股纯粹的艺术天分。所以有一天，当他把桌案上的设计图纸一推打了个呵欠抱着我的肩头说柴刀今天下午我们一起请假一起去看看暴风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稀奇。  公司的宿舍是一栋十五层楼高的公寓。当年，这个高度可以俯瞰一座小城。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影，可以看到由远而近的工业区，可以看到密如蛛网的道路，也可以看到蚂蚁一样行色匆匆的人群。东深引水渠从北向南缓缓而来，又缓缓消失。这类俯瞰曾经一度左右过我很多年的情绪释放。我记得自己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就找了一座大桥，然后趴在护栏上默默注视桥下的流水。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以为是一个小青年预备自寻短见，但其实不是。那栋公寓楼的楼顶并不是开放式的，平时一直上锁。楼下的保安拥有管辖权。水货用一包香烟才搞定了他。所以，我们很珍惜这个下午的时光，还特意买了啤酒花生。我至今依然不太清楚为什么我们会放弃全勤奖，冒着未来会付出更多努力才能摆平工作任务的代价去迎接暴风雨。也许水货的解释更直接一点，他说喜欢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的堆积，喜欢那四面八方涌起来看似能够毁灭一切的力量。他可能是对的。我们在风里张开双臂，想象那些密集的雨点夹杂着风暴一起袭来。乌云确实在堆积，但暴风雨却没有来临。

我愿意回忆这个下午，其实和暴风雨没有多少关系，因为在等待暴风雨的过程中，我们看到更远处一栋楼的楼顶有个女孩子在跳舞。它是我们等待暴风雨过程里的副产品，最后却占据了我记忆里的主要空间。
那应该是也是一栋公寓楼，但比这边矮。工业区这边的房子大体类似，一栋栋都犹如竖立的火柴盒。因为不是居民区，相对整齐的规划能让我们看清这些林立的房子上的动静。我们不清楚那个女孩子是怎么搞定了那边楼栋的保安，诺大的顶层只有她一个人，她弯腰俯身劈胯，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飘逸。换到今天，我会怀疑这是一个人在拍抖音快手之类的短视频，但换到当年，她的举动让我们觉得震撼，因为这是一个冰冷的工业区，根本就不适合诞生舞蹈，因此，看到舞蹈是比看到暴风雨还要小概率的事件。水货说，这动作也太妈专业了，一摆手一扭头，气韵流淌，超然入化。他使用了诗歌的语言。不过两栋楼隔得太远，我们赞美和挑逗的语言都无法输送出去。我们只能安静地看着远处的那团舞动。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一片坚硬的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释放着柔软。她是谁？她的工作就是舞蹈么？她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在风暴来临之前来一次心灵的释放？当年的我们不得而知。若干年后，我经过D城，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忽然想给水货打一个电话，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不清楚他是否还留着齐肩的艺术家发型，我只知道他在D城混得不错，他生意做得很大，有很多连锁分店，开卡迪拉克。那夜的暴风雨让我想起了他。电话接通之后，我能确定是水货的声音，他的后鼻音总是有一点微微的颤抖，但他说话的方式让我有一种陌生感。他说，你是谁啊？我说我是柴刀，你还记得吗？柴刀？让我想想。良久过后那边才有一个惊觉，哦！柴刀，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忽然不想说话了。我在他喂喂声里挂掉了电话。一定要有事吗？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打个电话一定要有什么事吗？我原本想简单问候几句，叙叙旧，但他说话的方式让我兴味索然。
再次回到那个下午。那个没有等到暴风雨的下午，我们一直在看那女孩跳舞，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这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和挂起的三号风球欺骗了我们，好在我们还有啤酒和舞蹈。水货盯着那个跳舞的女孩很久，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柴刀，你猜她有多大年纪？怎么猜？我的眼睛无法在飞跃几栋楼之后锁定一个人的年龄，我只能从舞蹈的活力上做出判断。她应该二十岁左右，不会超过三十。十八岁，水货说。那么肯定？你凭什么认为她只有十八岁？就是十八岁。确定？确定。我抬眼看了看水货，他的眼神在遥远的地方，我无法捕捉。很多年后在D城停留的那个夜晚，我挂断水货电话后有点怅然——我想，假如水货怀着一种多年未见的惊喜接听我的电话，我会不会邀请他涮一个火锅喝一杯烈酒，再然后抱着调侃的心态谈谈当年等待的那场暴风雨？这么多年，我的内心一直有个困惑，当年他为什么那么肯定那个女孩就是十八岁。他知道什么？他又想到了什么？他是否也会因为某一个夜晚的暴风雨记起那个跳舞的姑娘？

夏天的风携裹着雨滴敲打着窗玻璃，D城的灯火在水幕中变得朦胧迷离。这是一场迟到的暴风雨，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重拾当年的心情，也许，时过境迁，许多问题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柴刀

《小小说选刊》2020年第21期要目

龙雨

拜读了

丁全意

太棒了，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