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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其实并不老，刚40出头，但看上去饱经沧桑的样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上公交车都有人让座了。
他在朋友的工地打工，朋友拜托我写他的故事。
记得那天去采访，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打听才知道，他受伤了，但轻伤没下火线。
好了，下面是老李的故事，先说好，别哭！
毕竟，这世上，没有谁活得容易。
02
2016年，我把媳妇小芬送回了老家。
这一年，父母年届七十，女儿苗苗只有10岁。
媳妇从苗苗三岁起，就跟我一起外出打工。
我当建筑工，她在海产品加工厂上班。
常年起早贪黑，外加工作环境潮湿阴冷，小芬患上了严重的肾炎。
医生说，再不加以控制保养，很可能会发展成尿毒症。
没办法，我只能把小芬送回老家。
03
面对小芬的病，全家人都愁眉苦脸。
唯有苗苗，得知妈妈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欢天喜地。
一遍又一遍地跟我们确认：“妈妈真的不走了吗？”（自三岁起，她就成了留守儿童，每次分别都哭的撕心裂肺。）
在不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苗苗终于相信妈妈真的不走了。
她呼啸着跑出家门，大老远就跟小伙伴们炫耀：“我妈回来了，再也不走啦！”
望着那个欢快的背影，再看看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巨石。
本来，我和小芬想着再多打拼几年，把苗苗接到城里去上学。
但这个热切的愿望，突然间就变得遥不可及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一个人打工，养活一大家子。
光是想想，都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
04
在家里待了两天，我把眼下的重活都干了出来。
入冬取暖的煤、米面粮油都搬回了家。
这次离开，我没有像从前一样瞒着苗苗，把她支开，然后偷偷地走。
有好几次，她发现了，哭喊着追上来。
那场景，想一次，就心酸一次。
我出门的那天，她还是跟了出来。
我让她回家，她对我说：“爸爸，我就送到村口，保证不哭。”
05
可是到了村口，苗苗还是哭了。
她问我：“爸爸，村里人都说妈妈生病了，妈妈会不会死？如果她不是生了很严重的病，是不会回来的。”
我把苗苗搂在怀里，告诉她妈妈的病当然不会死，但不能干重活，也不能生气上火。
听到这，苗苗笑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哎哟，吓死我了。”
接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像个小大人一样向我保证：“只要妈妈不死，家里的活我可以干，我绝对不会惹妈妈生气的。”
搂着10岁的女儿，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更多的还是不舍。
而她的话，让我灌铅的双腿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我拎起背包，对她说：“爸爸去城里好好赚钱，苗苗帮爸爸照顾好爷爷奶奶妈妈，咱们一起加油。”
苗苗特别认真地点头，我以为她会回家，可是，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才发现她还远远地跟着。
不一会儿，背后传来她稚嫩的声音：“爸爸，早点回来。”
我无法自抑的泪崩了，再也不敢回头。
06
回到城市，我还像从前一样整天在建筑工地忙碌。
一天下来，浑身都累到散架子。
可是，躺在简陋的宿舍里，一想到家里的老弱病小，一想到把苗苗接到城里读书的梦遥遥无期，那种无力感就会扑面而来。
我经常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里，小芬总是说一切都好，但说最多的，还是苗苗。
苗苗知道妈妈生病了，不能干重活，所以，她承包了家务以及跟爷爷奶奶下地干活的任务。
她每天放学回来第一句，一定是：“妈妈，你今天好点没？”
家里偶尔做点好吃的，别人家的孩子都抢着吃，但苗苗呢，劝都劝不动筷。
她说，妈妈的病必须加强营养。
小芬说：“结婚这么多年，你都没这么疼过我，苗苗懂事得让人心疼，生在这样的家庭，对她真不公平。”
电话两端的我们各自心酸着，身为父母，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让孩子过早的承受生活重担。
07
所以，每次的通话，我既期盼，也害怕。
期盼着听到家里一切安好的消息，又害怕听到苗苗的声音时，心里的那份亏欠。
可苗苗呢，每次接电话都欢天喜地，叽叽喳喳地汇报着她的生活，末了，不忘问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总是答应她：“快了快了，爸爸干完这项工程，就回去看你。”
可是，答应她的事，我似乎永远都做不到。
好不容易干完一个工程，下个工程就开工了，哪里舍得休息？有钱不赚多混蛋！
就这样盼着，盼着，终于把春节盼来了。
苗苗每天都在倒计时。
可是，老板接了一个广西的紧急项目。
如果春节加班的话，每天多给一百块的工资，工程结束，还有额外奖金。
我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08
大年除夕夜，我蹭了一家饭店的网，跟家里视频。
苗苗兴奋地让我看家里的对联，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倒是很有喜感。
苗苗说：“爸爸，这是我比照邻居家对联抄的，既省钱还可以练字，我是不是很机智？”
“爸爸，今天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你把你的年夜饭也拍给我们看看。”
“爸爸，前几天我和村里好几个小孩去爬山，她们站在山顶上喊：爸爸妈妈你们快点回来吧，我好想你们呀！结果，他们的爸妈这几天都回来了，我也喊了，可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09
挂断电话，我伏在桌上哭成了狗。
店主默默启开一瓶啤酒，放到我面前。
“哥们，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哽咽着对我说：“刚开始，我儿子也像你闺女，哭闹，扯着我们两口子的衣服不让走，再后来，孩子不哭也不闹了，他长大了，跟我们也疏远了，每次我们来去，他都面无表情。”
说到这里，店主的眼泪决堤了，他媳妇也在吧台后面抹眼泪。
“但，俺俩还得拼啊！至少，让他上了好学校，也考上了好大学，至于跟俺们亲不亲，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当爹，也就明白父母的不易了，再说，就算他不理解，跟俺们不亲也没关系，只要他能过得好，俺们吃再多苦，也值了。”
那晚，我跟这个一面之缘的店主喝了两杯。
同是天涯打工人，所有的辛酸与值得都在酒里了。
把愁怨一干而尽，然后，继续为生活搬砖。
10
我是正月初九回的家。
虽然心疼路费，也心疼耽误的工钱，但想想，不能成为一个活在电话里的儿子、丈夫和爸爸，更不能像小饭店老板那样，跟孩子生疏了。
那天，我悄悄地进村，想给家人一个惊喜。
谁知会在一个胡同里，看到苗苗，她一个人蹲在那里捡鞭炮。
就是把那些没燃着或断了捻的鞭炮搜集起来，然后撕开，把里面的炮药放在一起，自制烟花。
她拿着小棍子，那么认真地在一堆红纸屑里寻宝。
我的心顿时就酸了。
我没叫她，转身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盒礼花、一挂鞭炮。
11
可想而知，对于我的从天而降，苗苗高兴成什么样。
她飞奔进我怀里，掐着自己的脸说：“爸爸，我不是在做梦吧？”
然后，她就像陀螺一样，转得我开心而头晕。
她急匆匆的去菜窖取菜，让爷爷奶奶帮她摘菜。
她搬着手指头，盘算着晚上要做几个我爱吃的菜。
她翻箱倒柜，把自己的奖状都找了出来。
她指着家里的钟，提醒妈妈该吃药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向我展示，她是多么的能干。
“这孩子，高兴的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小芬一脸知足：“你不在家，她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什么心都操，什么都想干，什么都不让我干。”
12
那天吃过晚饭，苗苗一直在盼着天黑。
一直在碎碎念：“今天天也黑得太晚了，真急人。”
但天终是会黑的。
她呼朋唤友地来我家看烟花。
当烟花在村庄上空炸开，苗苗惊喜地尖叫着，满眼星光。
我看着她，热泪盈眶。
浑身又充满了力量，觉得什么也难不倒自己，所有的苦都跟烟花一样，开花了。
13
那次我在家里呆了三天。
临走时，苗苗又去送我。
这一次，她很乖，真的只送到了村口。
但没多久，我就听后面有人喊：“爸爸，爸爸。”
苗苗气喘吁吁地追上我，递给我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副手套。
她说：“爸，干活的时候，戴上手套吧，我看你手上好多伤，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一忍再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都说女儿是小棉袄，我终于知道，我的这一件，够我暖一辈子。
而且，她还是我不向贫穷低头的金盔铁甲。
14
苗苗12岁那年的暑假，我让小芬带她来城里玩玩。
不能让她到城里读书，始终是我心里一个巨大的遗憾与亏欠。
为此，早在她们娘俩来之前，我便狠狠心租了套公寓，想让苗苗在城里多待几天。
苗苗开开心心地来了。
我没时间陪她，只能让小芬带着她逛公园，去游乐场，吃了她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
第三天，苗苗想要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尘灰炮土的工地，有什么可看的呢？
于是，我带着她们娘俩，一起去看已经完工、交付使用的一期样板间。
我也想借机让苗苗长长见识，鼓励她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城市人。
15
样板间一共有3套，两套在1楼，另外一套在6楼。
在6楼户型最大的样板间阳台上，我问苗苗：“闺女，怎么样？这可是爸爸盖的呢。”
“这房子是不是特别好？你好好学习，以后也住这样的大房子。”
“你再往南边看，那三排高层，也是爸爸盖的，气不气派？”
谁知，苗苗看着不远处，突然就哭了。
她指着小区二期脚手架上的工人，问我：“爸爸，你每天都爬这么高干活吗？”
“爸，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你要是一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完，苗苗哭着下了楼。
16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本想让她看看爸爸盖的大楼，让她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
但大人眼里看到的东西和孩子在意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大人眼里才有贫富，而孩子的眼里，只有爱。
那一次，苗苗和妈妈只待了一周就回了老家。
据小芬说，回到家的苗苗彻底沦为小气鬼，一分钱也舍不得花。
自作主张地停掉了中午学校有偿提供的午餐，改为自己带饭。
每天回到家，写完作业后，恨不得把全部家务都承担下来……
听着小芬说这些，我心是疼的，如果可能，我不希望苗苗这么懂事，这些，本来是身为一个大人，应该承担的。
我给苗苗打电话，要她好好学习，不要那么节俭。
她满口答应，但依旧懂事得让人心酸。
我一度后悔带她来城里，让她看到了大人世界的艰难。
17
有一天，一个工友带着刚刚收到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儿子来工地干活，爷俩一起赚孩子上大学的学费。
看着小伙子搬砖的小身板，我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休息时，我小心地向那孩子讨教学习的窍门。
孩子讲得很详细，我就差拿个小本本记了。
末了，我问他：“你就没上什么补习班？“
那孩子回答：“没上，舍不得，我爸挣钱多不容易。”
18
我眼窝一热，拍拍孩子的肩膀：“好孩子，像个大人一样。”
不想，那孩子特别坚定地说：“叔，我早就是个大人了。”
我吃了一惊。
他笑道：“我第一次从乡下来城里，在工地上看到我爸，脏的简直认不出来，我就长大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苗苗。
我的女儿，在知道我是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作业的那一天，也像眼前这个男孩一样，瞬间长大了。
我们努力为孩子屏蔽生活最不易的那部分，但，孩子的眼睛与心，都是雪亮的。
人长大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见不得自己最爱的人受苦。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拔苗助长，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起生活。
父母、妻子、孩子，都是日子的顶梁柱，只不过，每个人撑起部分各有不同罢了。
19
跟每一个打工人一样，我们这些为生活拼尽全力的成年人背后，都有一个我们最想保护的至亲，最想顶起的门户。
我们心里住着愚公式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执念。
而这执念背后，这尘满面鬓如霜的背后，这每一份玩命死扛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特别柔软的理由。
于我而言，莫过于那句回荡山谷的：“爸爸，你早点回来。”
是的，我们背井离乡，我们野草一样顽强，我们跟命运死磕，就是为了早点回家。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为了生计，漂泊在异乡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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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5 10: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