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四章

雨后江南

        二妮子一家暂住在五显大帝庙的边屋里，她出嫁那天就是在那里上的花轿。因为新鲜，红石矶街上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丰铭义也去了，但没去现场，而是爬到庙东的盘龙顶山腰上，躲在荆棘杂树里偷偷的看着流泪。鞭炮响了，欢快的锣鼓敲起来，花轿从丰铭义眼底下荡过去，直到转过山脚看不见。
         丰铭义晕沉沉回到复生洲草棚子里，一倒头便昏过去，一直睡了三天二夜，把老兵棍都吓住了。第四天一早突然爬起来，第一句话就问老兵棍：
          “王大爷，听到二妮子什么事了么？”
          “吔？你死猪一样睡倒，啷个就晓得噻？”
          “啊？真有事！”
        王老头也是昨天下午听别人讲的，说张侉子女儿三朝回门的路上突然不见了。按规矩，三朝回娘家是要新女婿陪着的，可瘫子走不了路，便让他弟媳妇陪同。哪知就出了怪事，快进红石矶时二妮子要小解，钻进大黄土嘴树林后就不见人了。现在娘婆二家都在闹。婆家说，新媳妇肯定是跟野男人跑了，一定要张侉子赔偿给个说法。娘家听说二妮子出门前还在哭，就认定是婆家造了孽，说自家女儿规矩得很，一定是婆家太欺负人，或是和瘫子老公起了冲突，被婆家人暗地里在路上害死了。丰铭义一听，魂魄呼啦就又出了窍，傻傻的呆了好半天，便疯了一样到二妮子消失的树林里找。这片林子昨天就像梳头一样搜了好多遍，哪里还有人留给他找呢。铭义连二妮子的脚印都钮看到一个，坐在湿地上哭了一场，便去找钱大海和丰兴泰两个贴心人。丰彰祥、丰铭诗都在安庆学堂念书呢。
         转天一大早，陈麻子家又爆出一片哭骂声：瘫儿子昨夜被人堵嘴蒙头割了个耳朵！
        官司从保里打到乡里。乡里派人下来查，割耳朵的凶手没查出来，二妮子怎么样了也是云里雾里。陈麻子一口咬定张侉子就是“放鸽子”，得到好处就把女儿偷藏起来，再把他儿子害了嫁祸给别人。可是庙里的老和尚却说，张侉子那一晚夜都在庙里没出门啊。陈麻子气不过，甚至扬言要找江匪报仇出气，却被丰彰文一顿臭骂给震了回去：
          “你认识江匪吗？嘴也钮个把门的，保安队正愁找不到通匪的呢！”
        丰彰文也觉得这事蹊跷，刚巧遇到丰兴泰，便冷着脸喊过来问：“新娘子失踪和割耳朵到底怎么回事？”。丰兴泰虽不敢和彰文小爹顶嘴，却懒洋洋的说：
         “和我丰家不沾边的事，鬼晓得！”
        王老头也同样问过丰铭义，丰铭义没回应割耳朵的事，却苦着脸说，他去大黄土嘴炮楼下面的树林里找二妮子，什么都钮找到。听说是大黄土嘴下面的树林，老兵棍一愣，两眼寒光一闪，似乎心里有了数，便咬着牙说：
          “龟儿子！”
        新娘子失踪和割耳朵的事，就这么不了而了之了。但是这事却一直堵在丰铭义心里，嘴里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讲，就这么猛火烤山芋一样烤着他一年多，直到他十九岁。十九虚岁快满十八周岁，已是正经的成年男人了，许多结婚早的都顶门立户了。这天，九老爹丰学堂坐到族长丰佳梁书房里说：
          “佳梁，义伢已经十九岁满十八周岁了，不能在柴场里晃膀子呀儿哟的一辈子呀”
         “九佬提醒的是，我也为这伢发愁呢。跟着王老头虽然不会学坏，可也学不到什么正经本事。何况看柴场就是个懒人事业，不出力不用脑，时间长了难免不惯坏身子坯，只怕到时候成家都难了”
         “你晓得就好”丰学堂噗嗤一笑说：“其实也不用我提醒。你虽然叫我一声小姥，却比我大十岁，又是我们丰家族长，肚子里的规划文章肯定比我高明得多”
          “千万不要这么讲，长辈就是长辈，与年龄不相干，何况你还是中过榜的秀才。不过呢，义伢的事我还真想过。一开始想叫他到我商行里当学徒，后又一想，这伢太本份厚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赶着孵毛鸡下蛋，下不出蛋还把鸡憋瘦了”
          “嗯，让他守店零卖还勉强，在商行里做事确是难为他。嘶——，要么让他先到码头上给装卸工发筹码？”
          “发筹码？”丰佳梁笑了笑说：“照是照，就是...每天缩在板房里见人发筹码，差不多也是不用出力不用脑啊”
          “诶，是的是的，我忘记让他历练这一茬了”丰学堂拍了下前额说。
         两个七老八十的商量来商量去，总觉得与生意沾边的事都不大适合铭义，最后还是丰佳梁下了决心说：“无非是先让他找个吃饭磨砺的事，吃吃苦历练历练，我看不如介绍给洪先生家里，让他跟着长短工后面打打下手，吃吃苦悟悟人生，一年两年后再看情况给他找业子做”
         “好”丰学堂右拳击着左掌说：“好好好，就这么定了”
        洪先生名叫洪九皋，十六岁时赶上科举末班车，得中了秀才，故而红石矶人都叫他洪先生。洪先生家除了一间不大的绸缎店，还有四五十亩田地和百多亩芦柴场，虽在红石矶算不上称金过银的大户，但因是上了榜的学问人，镇上人自然也不把他当土财主看待。洪先生家不是红石矶土著住户，但几十年下来也算是老红石矶了。他的家业据讲是靠几辈人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因家风醇厚又广结广交，便在周边落下极好的口碑。不过毕竟生活在水陆通衢的红石矶街镇上，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农人，因而趋利避害、择长去短的心性自然也少不了。读书人心性也不像商人那样铺张奢侈，洪九皋家历来不养吃闲饭的，四五十亩田地就雇了一个长工，其余都是季节性短工。长工姓宋，人称老宋或宋老三，家在几里外但却常年住在洪家。现在正是春耕备耕季节，家里也请了两个短工，丰铭义就跟在老宋后面打下手，学些犁、耙、车、耖和整墒、播种的事。铭义虽是初次接触农事，但人老实，又没有平常商家子弟的恶习，勤快扎实，听话不回嘴，以至于老宋和洪家上下都很喜欢他。本来讲好是无工钱做三个月的，到期后洪九皋却主动找丰佳梁要留下他，还答应按月给工钱。能留下来挣工钱，丰铭义自然高兴，自此做事就更加卖力了。还有一个高兴的人，那就是老宋宋老三了。义伢留下来，一个长工变成两个，而且还是听他调度，那他就是登梯子上楼，算个人上人了。老宋也是个实在人，一直把铭义当子侄待，现在教他做事的窍门就更上心了。干嘛不上心？退一步讲，义伢学会了，能独当一面了，他自然也就轻松了。老宋高兴，老宋喜欢铭义，有天晚上躺床上和铭义开玩笑说：
         “义伢，我要是有女儿，肯定给你做烧锅的”
        丰铭义咧嘴嘿嘿笑。他晓得这是笑话，老宋钮女儿，如果真有女儿，可能就不这么讲了。他现在不想听人提“烧锅的”，也不是不想听，而是不敢听，因为听了这话就会想起二妮子，那个苦命的不知死活的他心尖上的人。他也晓得这样不好，二妮子人都不知踪影了，想她还有什么益处嘛，倒不如忘掉，忘得干干净净才好。可就是怪，他越是想忘记，却越是能想起他和她的点点滴滴，气得他恨不能从脑子里挖出来扔掉。因为这一层，丰铭义连小姑娘都不敢偷看了，甚至对东家小女儿秀绮都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以至于秀绮多次责怪他说：
         “铭义，我是母夜叉吗？怎么见到就躲？”
        秀绮当然不是母夜叉，她是仙女，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他丰铭义一个求食的自然离得远远的才好。可铭义没想到，他越是躲她，她却千方百计的找理由接近他，要么找事情让他帮着做，要么找机会给他送点零食什么的。她会对着铭义喊：“铭义，过来帮我挑洗澡水到菜地里”、“铭义，我的一只鞋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狗叼走了呀？快些帮我找找”。或者，“铭义，这半包甜饼我不怎么喜欢吃，你拿去吃了吧...啊，丢掉？你多大家私呀？拿着拿着，我就要你吃”。不过，一开始很长时间，丰铭义都不敢和秀绮多讲半句话的，更不敢正面对眼。他怕，不仅怕和她讲话，就是多看一眼都怕，可是具体怕什么却又讲不上来。也许，是洪家家教严，他怕人家闲话怕给秀绮惹麻烦吧。
        一天，洪先生讲要在正房旁边做两间偏房，让铭义和几个短工去江边挑鹅卵石垫基脚。红石矶红石矶，石矶就是鹅卵石自然凝结成的，所以江边鹅卵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有力气挑。鹅卵石不是捡，而是用锄子直接扒进框子。扒着扒着，丰铭义忽然扒出一个沾着泥沙的小箍箍。他觉得好玩，便拿在手上翻看，却被身边一个人抢了去说：“一个小箍箍有什么看的？也不怕耽误工夫，甩掉甩掉！”说着就随手丢到远处一棵树根下，没事人似的又扒拉鹅卵石了。到中午吃饭，秀绮怒气冲冲一把将铭义拉到一边说：
         “你上午捡到个小箍？”
           “...嗯”
          “嗯，你就晓得嗯！你个傻孬子，那是小伢戴的小手镯呀，金箍！”
           “啊？我去找回来”
          “找什么找啊？你刚挑担子离开，那几个人就扭断分掉了”
           “我找他们要”
          “要你个死人头啊，人家还能承认？真是个木头傻子！”
        这是丰铭义第二次捡到宝贝财喜。只是可惜，他连一块糖都钮吃到。
洪九皋有两房女人，大房生了三个女儿就再也没了动静，无奈又舍财娶了个二房。也不晓得是祖坟山的风水有毛病呢，还是他自己身体有了毛病，这二房进门都六七年了，肚子却一点不给他争气，连个泡泡都钮冒一个。他暗里也请阮秋生医生看过，秋生说他身体正常得很，虽然五十大几了，但是生育根本不是问题。大房的夫人贤惠，明白香火传承是天大的事，便让洪先生娶三房，洪先生却高低不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等吧。老大和老三不就相隔十八岁嘛，再等几年何妨？”。他说的也是，三个女儿，小女儿就和老二相隔了十四岁呢，说不定二房过两年就怀上了。三个女儿中，洪先生最疼爱小女儿秀绮，好吃好喝的养着，除了自己的家教，还送她在挹江学塾念了两年。老大和老二早就嫁人生了子，秀绮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洪先生心里在打着擂台：招还是嫁？如果真生不出儿子，那就给秀绮招一个上门亲。如果有了儿子，那当然是选个好人家将秀绮嫁出去了。可现在定夺不了啊，再等个三两年再讲吧。
        秀绮比丰铭义大一点，今年快满十九周岁了，因都在稽先生那里坐过小板凳，自然也不把铭义当普通长短工看待。她与铭义一样，也是读到中途就退了学，只是退学原因不同而已。洪九皋本来是想将女儿转到省城读书的，但秀绮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不能读太多的书。何况已经大了，成天和一些不相干的男人在一起胡闹，闹出事来不好收尾。洪九皋想想也对，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出了嫁，家务事也缺人手，便让秀绮回家帮助母亲和姨娘料理家务。他疼爱小女儿，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乖巧又惹人疼爱，更是她的听话和善解父母之意。秀绮的漂亮是远近闻名有口皆碑的，高挑苗条的身材，凹凸有致的身段，鹅蛋脸大眼睛柳叶眉，再配上白白嫩嫩的皮肤，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仙女。就在年前，在省府当差的陈家二公子就托人来提过亲。这陈家和洪家是世交，虽讲两家的社会地位已经拉大了，但是红白喜事的交往还是保持着。洪九皋为这门亲事犹豫纠结了好多天，等到有意答应的时候，奈何秀绮母亲又舍不得小女儿远离，他想到招婿一事也就顺水推舟婉转回掉了陈家。秀绮很感激娘老子不让她远嫁，也隐约听到母亲和父亲讲过让她招亲的话，既然如此，那就是在红石矶找个小伙子了。一旦有了这颗稳心丸，秀绮便在心里张开了网，网来网去却网到送上门来的丰铭义头上。她想着，一般好点的人家是不会让儿子做上门女婿的，太差的小伙子她也不愿自己受委屈。而丰铭义除了没有家底，其他各方面包括长相都是可以的，诚实可靠，做事稳当，收他当上门女婿就再好不过了。何况，在念书的时候她就对他有些好感。主意既定，姑娘就要安排自己的终身大事了，这才有了向丰铭义靠近的事。

雨后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