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黄石矶轶事） 第六章

雨后江南

        痴了似的丰铭义被秀绮一句“混蛋”给骂得回了神，脸一红便返身找到秀绮脱下来的外衣，背对着她将衣服扔进去。可是伙舱底层的空间太逼仄了，人在里面只能蜷缩着躺倒，手脚都伸不开怎么穿衣？过了一会，铭义以为秀绮穿衣出来了，正要转身，却听秀绮轻声说：
         “拉...拉我起来”
        铭义一转身，见她红着脸仍旧躺在舱底，愣了一下，便伸手拉她起来。可是，由于长时间蜷缩导致两腿发麻，秀绮只被拉起了上半身，下面两条腿却是动也不能动。左左右右折腾了会儿，不行，秀绮只得闭着眼说：
         “你...你把我抱起来吧”
        身子贴着身子，脸挨着脸，一股体香冲进丰铭义鼻孔直达全身，他真要晕过去了。
        出了底舱，秀绮快速穿好外裤外褂，便缩在角落里轻轻啜泣。哭了一会，见铭义依然傻子一样默看着她，便突然站起来发狠说：
         “你混账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
         “我...我好好的，你骂我干吗？”
         “骂你，骂你？你看了我又摸了我的身子，我...我...”
         “我...我又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为什么不用衣服把我包起来抱？你就是故意！”
         “你也...你也钮讲用衣服包起来”
         “我不管，反正被你看了摸了。你讲...怎么办吧！”
         “我...我赔礼”
         “赔礼？想得轻巧！”
         “那...那...”
        秀绮见铭义“那”着又不吭声了，憋了好长时间，便咬牙一跺脚说：
         “娶我！”
         “娶、娶你？”丰铭义以为听岔了，惊得张大嘴巴说。
         “也不是娶，是做我家上门女婿”
         “......”
         “你想耍赖不认账吗？！”
         “你...你姨娘...你要是有了弟弟...洪表爷不会招女婿的”
         “这事不用你管，你就讲愿不愿意吧！”
         “我愿...可我是独子，族长和九老爹怕是...怕是不同意”
         “那好，我回家就找他们，就讲你抱了我，亲了我”
         “我哪里亲你了？就是抱...”
         “我钮穿衣就被你抱了，还讲没亲？你、你...我跳江算了！”
        丰铭义见秀绮突然转身向伙舱外面爬，吓得赶紧将她死死抱住。抱了一会又觉得不妥，想松开，却反被秀绮转身紧紧箍住了。
        舱外，微风漾漾，水声潺潺，月芽儿露着笑脸，星星眨着眼睛，在日军的枪炮口下，这真是个难得的宁静之夜呀。
        十四佬回船已是后半夜了，见铭义独自在舱顶躺着，这才放下心来。也不知是鬼子审查好了，还是十四佬的朋友帮了忙，反正早上开船时没人拦着。船是在芜湖西边荒滩上卸的货，然后才去芜湖码头。泊了船，丰彰德第一件事就是送秀绮去她姨妈家，然后才联系回头货。按照约定，回来又捎上了秀绮。
        自此后，秀绮就经常有意无意打听丰彰德的船回来了没有。丰铭义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每次回到红石矶都会偷偷和秀绮见一面，讲一会儿话，哪怕只看上一眼。他问过秀绮，洪先生对他们两个的事同意还是不同意。秀绮嗔怪他说，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和娘老子讲这事，男人应该找有脸面的人来提亲呀。讲到提亲，铭义心里就打鼓了，料定九老爹和族长是不会同意的。独生子做上门女婿，丰家人的脸面还不丢进狗屎堆里了嘛。铭义把这担心又和秀绮讲了，秀绮眨眨眼，笑道：
         “你晓得长子回头么？”
         “听人讲过，不清楚什么意思”
         “独生女嫁出去，生的第一个儿子回头随外公姓”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头一个随外公姓嘛，我们多生几个儿子，后面的都姓丰”
        难题好像可以解决了，可是，秀绮不能自提亲事，铭义又不敢提，双方长辈不晓得还是没用呀。他两个正筹划幸福呢，哪知道却应了夜长梦多这句话。铭义三番五次和秀绮见面，秀绮又老是打听丰彰德船期，难免露出点破绽，这事就被洪先生猜破了。洪先生看出女儿的异象，便让秀绮母亲问女儿。果然，女儿竟和丰铭义已经搂抱过了！这还了得，败坏门风，折辱祖宗啊！洪久皋气得一天没吃饭，他做梦都没想到，乖巧懂事又懂礼的女儿，竟做出这等可耻的事。之前辞了铭义的工，本来就是防止他和秀绮黏上，没想到如今却黏得更紧，这不是要他的老命么。他气女儿不争气，私定终身也就罢了，还找个没靠头不能顶门撑事的糯米团子男人。在洪九皋心里，铭义为人是不错，老实本分，可就因他太老实本分，撑不起他洪家这个门面啊。门面撑不起，门楼房子迟早倒塌，他招来做女婿还有什么意义呢？洪久皋越想越气，气过之后又是悔，后悔不该让秀绮跟船去芜湖，又后悔当初只想着让秀绮招亲传香火，没有答应陈家公子求婚。如果答应了陈家，哪会有现在的麻烦。现在的他，真是前进无路后退无门了。遂着女儿心愿招铭义进门吧，他撑不起事，家业是保不住的。没了家业就失去“捆”女婿的无形绳索，后代姓洪还是姓丰就更没法讲了。他让秀绮母亲劝秀绮，可是秀绮却油盐不进，除了光膀子光腿的被铭义抱过，还讲她这样做就是尊重娘老子的意思，就是孝顺娘老子。洪久皋也想过用霸道手段棒打鸳鸯，可是，如果用了霸道手段，内情就难免被外人知晓。外人一旦晓得他女儿私定终身，他洪家的名声，他的老脸，就都要丢进茅厕缸里了。气恼了几天，洪九皋终于想通了，既然二房已怀孕临盆，无论是男是女，秀绮都可以嫁出去了。马上找一个合适人家，将秀绮嫁出去，堵住快要决口的圩堤。只要秀绮在婆家拜了堂成了亲，那就会风吹乌云散。至于婚后的事，他非常了解女儿，秀绮断不会和丈夫之外的男人勾三搭四。可是，现在这急中急的，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家呢？况且，外人都晓得他洪久皋是要把秀绮招亲的，他现在反口说不招亲了，再等着别人上门提亲也要一个时间呀。时间，洪久皋现在最急的就是时间。火烧眉毛了，再等下去，说不定秀绮和丰铭义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丢人现眼事。洪久皋也想过被他回绝了的陈家，仅仅是想一下而已，立马就被自己否决了。再怎么的，他还做不到前拒后求自己打脸啊。既然是嫁秀绮，那就要嫁个好的，不仅看对方家风家业，更要看小伙子。他把红石矶的适龄小伙子排了排，无论从哪方面看，丰学堂孙子丰彰祥才是最合适最完美的。可是怎么才能把意思传过去呢？他再怎么急，主动提亲嫁女儿的事，那和脱裤子让人打屁股还有什么区别？在家苦想了几天，没奈何，他也是豁出去了，便借故去看望丰学堂，和他们父子聊家常，聊着聊着就聊到丰彰祥。洪先生晓得彰祥尚未定亲，便很巧妙的递出话把子，说九表佬和家栋兄弟教育得好，彰祥这伢是如何如何的优秀，说：
         “哪家养女儿的有如此乘龙快婿也是福气哟”
         “如果都像你要招亲，小伙子再好不也是白搭？”丰佳栋玩笑道。
         “招什么女婿呀，那都是瞎猜风传嘛。我家秀绮是要嫁出去的”
          “......”
        洪久皋希望丰学堂丰佳栋父子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可是，也不知是丰学堂真老了呢，还是丰佳栋根本没瞧上秀绮，父子俩居然笑了笑就把话题扯开了，直到洪先生离开都没再提这个话头。
        其实丰学堂父子已经明白洪先生的意思，因为不晓得彰祥怎么想的，所以才故意装糊涂。彰祥性子犟，又有主见，这终身大事不经他同意，那是要出岔子的。丰学堂可以呵斥指使任何人，唯独对这个孙子没一点办法。也不是没办法，好像是没什么好办法。父子俩经过商量，觉得无论人品家庭还是识文断字，秀绮配彰祥还真是合适，便由丰佳栋赶到省城问彰祥的意思。哪知彰祥却嘿嘿一笑说：
         “你不晓得铭义和秀绮早就有意思了？”
         “铭义和秀绮？那不是胡扯么，洪先生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如果铭义当上门女婿呢？”丰彰祥歪着脑袋笑道。
         “他敢！独生子当上门女婿，除非他不要祖宗了！”
         “那你是让我们叔侄争女人咯？”彰祥脸上不悦道：“你也不想想，洪先生是个轻易求人的人么？肯定是他发觉到铭义和秀绮的事，心里恼恨却又拦不住秀绮，这才急得自己出面送意思吧”
        丰佳栋一愣，忽然领悟了，便长长嗯了一声。他明白了，儿子不同意这门亲，理由的确正当。无论铭义和秀绮有没有可能，如果真让彰祥这个做小姥的和侄子争亲事，怎么讲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退一步讲，如果促成洪先生同意秀绮嫁给铭义，那对铭义对丰家，不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丰学堂父子没接茬，洪先生觉得丰彰祥这条路是不通了，至少目前是不通的。他心里无比羞惭恼恨，满肚子圣贤文章，却做出上门送女儿的事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所幸，他也就递了个话把子，否则投江都找不到偏僻所在了。因这一羞一恼，让他更加等不及了。不能眼见着女儿让人看笑话，既然厚过一次脸皮，那就索性再厚一次吧。打听得省城的陈家公子也还没有婚娶，便老着脸面请好友作伐，到底还是将洪陈两家联姻的事讲妥了。
        秀绮知道父母要嫁她到陈家时，事情已是不可逆转了。她找过铭义，铭义却一筹莫展。本来嘛，他连炸油条的陈麻子都斗不过，哪里还敢和做官的陈家过招呢，那不是作死么。秀绮也晓得铭义翻不起大浪，可她就是不服。争不过就死吧，绝食、投江。可是，让养了她二十多年的娘老子后半辈子吃吐沫星，能忍心么？
       不忍心！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龙抬头，秀绮被八抬大轿接上了大船，又坐着大船到了省城。秀绮出嫁前向铭义哭道：“我们虽然钮到那一步，可是...可是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的男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了！”
        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就为这句话，丰铭义又背了个一生的债，一生也还不完的情债。

        红石矶自明洪武朝开始，因人口繁衍和外来迁入，凭着独特且优越的地理环境，便逐渐成了行商坐贾的风水宝地。日本鬼子打进来前还有民谣唱：红石矶，五条街，竖一横四顺江排；不种田，不种地（方言，与梯同音），只望商船拜大矶。红石矶竦峙长江之南，不仅风景秀丽，还是长江中下游的天然良港。因晚上以及风雨天不能冒险过大矶，路过的船只必须在此停泊过夜，所以便越发成就了红石矶的繁荣。红石矶是上江重庆与下江上海的物资和信息交汇地，又是徽州商人从古徽道出山的重要口岸，从清末曾国藩水军大营驻防时起，这里就是重要且繁华的水陆码头。丰铭义很小的时候就晓得，红石矶有迎宾、和宾、修文、昭武、德正五条街市，枯水季节的江岸边还有几十户茅草屋，那时候和小伙伴们结群逛街、玩耍、看热闹，真是好惬意的事哦。
        儿时的好时光过去了，中国的红石矶却被日本人占着当老子，妈的，顶个人头都觉得羞耻。挨吧，挨到一九四五年的正月十五，丰铭义二十六虚岁很快就满二十五周岁了。这天，他的船停泊在祖师殿山脚下面，随十四佬将他买的货挑到家里。十四佬丰彰德家不仅有一条十二吨的货运木船，十四婶还开着一间店面，正月十四五就到了补货的时候。丰铭义在十四佬家吃了十五元宵，便独自回船值夜。他年前腊月虽然订了亲，但是钮结婚就还是寡汉条子一个，一家人团聚的好事还钮到呢。随便怎么讲吧，反正不能让十四佬今晚在船上值夜。
        民国三十四年的正月十五，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这一天，他丰铭义第三次捡到了财喜，而且比第一第二次大多了。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又圆又亮得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枯水季节，红石矶西边到虎踞矶的江边都是大大小小、或红或白或青或黄的鹅卵石，半透明的，拿在手上对着月光还能看到手指的影子。从年前到现在，丰铭义都沉浸在喜悦与兴奋之中。他现在终于订亲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结婚，结了婚就是有家的人了。丰铭义一路小哼着《女驸马》里的戏词，走到盘龙顶峰脚时，突然唰的一道光柱将他罩住，随即“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他脚边不远的鹅卵石上。就在丰铭义吓得呆住时，峰顶炮楼上传出恶鬼一样的叫声道：
         “站住，你的什么人？！”
        狗日的小鬼子越来越疯狂了，比疯狗还他妈疯狂，看见人影都要咬几口。丰铭义久住红石矶，虽然这场面见得多，但仍然吓得不轻，打个冷铿冒了一身冷汗。讲真的，他身上有点抖，可又不能明显发慌，否则小鬼子再来一枪就要他卵子挨地了。丰铭义双手高高举起，忍住不抖，慢慢转身对着炮楼喊：
          “红...红石矶跑船的丰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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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江南

那年的那年 发表于 2022-5-23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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