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十二章

雨后江南

         二妮子下葬后，丰铭义瞒着所有人，夜里偷偷去烧了香纸，禀了禀拜了几拜。他们两个虽然没有过份，但还是牵过手的。他是真喜欢她的笑，真把她当过妹妹。
        赶走了日本强盗，光复了，这是国家的大事，也是小老百姓的大喜事。既然是大喜事，仅仅敲锣打鼓放鞭炮，那是远远不够的。怎么办？红石矶人当然有更好的庆祝方式，那就是唱戏，好好的唱他几场大戏。唱戏要用钱，钱从哪里来？当然是商会出大头。红石矶在日本人来之前就有商会，会长就是丰佳梁，后来他将挑子撂给他儿子丰彰文。鬼子打进来以后，日本商人成了太上皇，丰彰文的会长也就是个名头了。尤其是接手桥本三郎主持瀛洲株式会社的龟田，仗着枪杆子撑腰，要利用丰彰文的影响力做他傀儡。丰彰文却死活不甘做儿皇帝，两边自然是明争暗斗貌合神离了。拉扯了一两年，龟田见不是个事，便让山本队长找个借口撤了丰彰文的商会会长，拉了个外地人皮老板顶名接任。皮老板做的生意很大，在红石矶商界也有些影响力，但是再怎么的也不能和丰彰文领衔的红石矶商家争锋啊。皮老板精明得很，既然不能不接会长帽子，又不能明着违抗日本人，就暗地里和丰彰文等人穿一条裤子，也来个“糊”字诀或“拖”字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以没过多久，皮老板也被撤了，换了另一个老板。这个老板更绝，糊弄不了又拖不得，干脆就躺倒装傻，管他好事还是坏事，一概来个“没本事，做不好”。到了一九四五年初，龟田社长和山本队长又想逼迫丰佳梁就范，可丰佳梁有桥本太君的“好朋友”招牌挡着，轻易杀不了，最后也只得歇作。所以直到小鬼子投降，红石矶商会会长的帽子就闲挂在墙上一两年。现在日本鬼子滚到东洋大海里了，众商家又重新推举会长。众商家说，会长非丰阮两家不可，要么是丰彰文要么是阮家旺。阮家旺急忙摇手说：“别瞎扯！无论是办事、威望还是商业实力，这个会长都非丰彰文丰老板莫属。讲实话我是不照，其他人嘛，也难”又转向丰彰文说：
         “鬼子进来前后，这个会长就是你丰彰文当着，你接手商会是理所当然的”
        丰彰文知道，经小鬼子这么一折腾，现在的情况和鬼子进来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说是重整山河都不为过。更为主要的，他老父亲刚刚悲惨而去，心里都是悲愤和怅然，所以就不想接这个挑子，便笑道：
         “我真钮那个本事。以前有老爷子在我后面撑着，如今他不在了，我不能耽误大家的事”
        兴隆中西百货行老板佘振东抢着说：“丰老板真能扯。是老爷子撑着？你好意思讲出口？以前是抵制日本人，你不想当会长我们理解，现在鬼子走了，世道清朗了，你再推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吧？”
        丰彰文退无可退，便讲他父亲刚过世，心里乱得很，家里又是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还要修房子整顿生意，是真钮心思和精力顾商会的事，说：“还是请阮族长或别位同仁多劳动吧”。大家见丰彰文铁了心不愿接手，只得再逼阮家旺。阮家旺又和丰彰文讲了许多，纽办法讲下去了，便只得答应下来。不过却留了个话尾巴，说：
         “我先代理一年，一年后你丰彰文要是再推，那就对不住大家了！”
        阮家旺现在不仅是阮家族长，还是商会会长。红石矶虽然行政管理组织还是农村架构，但实质却是个纯商业镇，涉及镇务管理的公事有保长，涉及商事就是会长管了。以前是丰彰文会长保长一肩挑，他的话就是整个红石矶的“官”话，现在保长会长分开，如果不是红石矶人接任，很多事还真难行得通。
        阮家旺也是个激情人，见大家都嚷嚷着要唱戏，便以商会会长和阮家族长的名义，拉着丰彰文和一众商家出钱，一天之内就把戏班子恢复了。丰彰文着人将已经囤了厚厚一层灰的戏服、道具、锣鼓家伙等，从丰家祠堂的库房里搬出来整理停当。导演是现成的。狗子丰彰真从二十多岁起就是红石矶戏班导演，唱戏这事，他可是手袖笼里的画眉亮出来就能叫。敲打锣鼓铙钹镲的人多得是，拉二胡吹笛子的就更不用讲了，随便从红石矶拉出一个小伙子都能上阵。演员除了个别年纪大了要换新人，大多数都还是老人老角儿，随便点一本戏就可以现演现唱。
        久违的锣鼓乐器又响起来，狗子丰彰真是导演，他又能做人前人了。
        不用怎么准备，五天以后的晚上大戏就开演了。
        戏台就在丰家祠堂前的场子上。因对面的华美金银器和文玩珠宝行都向后缩了不少，中间又是宽宽的昭武街，看戏的场子很大。铭义一家匆匆吃了晚饭，他就扛着一条长凳，和丈母娘护着翠儿便出了门。到了德正街和修文街岔路口，正好遇到丰彰祥扛着两条长凳，铭义便硬将他肩上的凳子拉过来一起扛了，说，“婶子怀了孕，还要她抱孩子？你抱孩子吧，别走散了”。待到了地方，铭义将凳子还给彰祥，自己带着翠儿母女另外找个空地坐好。翠儿见彰祥一家离得远了，便踢了一脚老公说：
         “你是天生的奴才吗？是他家佣人吗？”
         “怎么了？”
         “怎么了？人家老婆怀孕是怀孕，你老婆怀孕就是饭撑了肚子？他和你同年的大男人，干嘛要你代扛凳子呀！”
        铭义不吭声不回嘴，心里却一阵苦。别人哪晓得他心里的事啊，他是找机会减轻对彰祥小姥的内疚呢。

        国军又恢复了盘龙顶和大黄土嘴的军事设施。他们一开始还不错，纪律有模有样的，不索钱不抢东西，对老百姓也不怎么凶。
        红石矶人最盼的就是赶紧疏通商路，恢复商业，以重现往日的繁华景象。可是恢复商业困难重重，不仅是大环境，就连红石矶本身的建筑整修都是一件难上难的事。不讲别的，就拿鬼子炮轰红石矶来讲吧，高层楼的房子已被炸得没几栋好的，文华阁被毁，挹江学塾被炸掉半边，几处酒店茶楼也在炮火中仅剩底层尚可勉强修复。一个字，惨；一句话，已经面目全非了。
        房子修复尤其是楼房修复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其他小修小补还是能尽快达成。为了恢复大计，丰阮两家族长牵头，全镇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日带夜的整修房屋道路。外来的商户们也陆续回来，都在忙着整修店铺，四处发帖造声势，联络久违了的老客户。之前歇业的趸商、零商、储运、旅馆、饭店、钱庄、当铺和摆小摊的等等，也都在忙着恢复开张的事。日本鬼子进来前，红石矶有五条街，从江边顺缓坡向北排，依次是：
        迎宾街：临江而列，西从八房的丰铭真大仓库门前开始，向东途经比较大些的店面有：江家煤炭庄、和三江搬运行、揽江楼大酒店、船伙用品店、小团洲饭庄、南北粮行、泰兴皮棉、顺心烟酒行、陈家南北货、佳树稻米行、金九江鲜，到船厂止。迎宾街是半边街，南面就是滚滚长江，岸边用石头砌着防浪墙。防浪墙高出岸上地面约五尺，上面有很多垛口，作为江防。
        和宾街：西边从丰铭诗家船行和丰彰远车行开始，经过洪家的凤祥绸缎庄、佳年老合脚鞋庄、德敏饭庄、顺记老豆腐鲜豆浆、宾客来旅馆、张实在肉店、红石大酒楼、百味堂调味，再转到丰彰德杂货店、同春茶行、鸿禧布庄、过路亭、龙井酒坊、老四酒店、菜市场、钱家早点堂和王三油条炉饼店、通江水产行、好运渔具行、阮秋生中西医、南北药材行、子玉五金店，至尚记搬运行止。
        修文街：西边从老虎背东边山脚的文华阁开始，街两边分别是挹江学塾、龙凤堂文房、合意糕点行、丰家梁大宅、清江水饺、佘记粮品杂货店、品春茶行、丰族长家的品江大茶楼、宏庆大酒楼、中西布匹行、菜市场、如家旅馆、丰学堂大宅、丰学堂家的长白棉花行、铭青钱庄、陈麻子油条炸糕、油米店、烟酒店、六六西药、兴隆中西百货行、阮家族长阮家旺的阮记徽州山货行，至何家菜园止。
        昭武街：西从老虎背山脚的和记油坊开始，经标致成衣店、荆沟春酒楼、丰家旅馆、鸣鸾首饰行、丰氏宗祠、华美金银器作坊、百兆记、江南文玩珠宝、百乐馆、大众浴池、湖湘土货行、阮氏宗祠、芦柴经纪行、老食客酒馆，至廉子芦席坊止。
        德正街：德正街北头是旱路进村的大门，门外侧立石上刻有“红石矶”三字，大门牌楼上一块石匾，上书“德正安澜”四个大字，故而这条横贯南北的大街就称做德正街。德正街从鲶鱼嘴西南脚进镇，直行三丈远便以之字形走向，每过一街转一个折，直至江边的迎宾街。德正街虽说是街，但两边除了开着“响板”窗的早点、小日杂店外，其他都是坚壁向路的箭楼枪眼。所以说，德正街其实算不上街市，也就是一条进村大通道罢了。
        昭武街再北边是别墅区，是外来的寓公、休闲官员和富商大贾们的房子。当年日本鬼子占了安庆后，多数人来了又走，走之前大部分又廉价卖了。也有送亲戚朋友的，也有不管不问后被鬼子占做他用现在又被国军接收的。一句话，这里的住户多数都是不愁生计的有钱主儿。别墅区后面挨着东西向横亘整个红石矶的山岗子，也就是Y形扬杈的柄和南边的一个杈。两杈之间是田垄，围田之前是长三四百米的朝东江岔，也就是“红石八景”中的“荆沟观鱼”所在地。田垄两边又有八九栋别墅掩映在树林里，环境清幽，就是略显偏僻了些。翻过田垄北边的山岗（杈），又是东西向贯通的田垄，现有一百多米宽，原是古代的长江支流。再北面就是大杨山小杨山和名叫飞燕投河的小山岗了。明代刘伯温说红石矶风水奇佳，龙盘虎踞，龙脉深蕴，主要有两大依据。一是自天空俯视，盘龙顶、老虎背、鲶鱼背、大黄土嘴、小黄土嘴、大杨山和小杨山组成的天然北斗七星。二是从长江正视，盘龙顶、老虎背、鲶鱼背到大黄土嘴形成的天然龙脊，盘龙顶是昂起的龙头，五显大帝庙后两棵三人合抱的八九丈高的大树是龙角，大黄土嘴是翘起的龙尾，这俨然就是蜿蜒畅游于长江之上的一条巨龙啊。
        镇北面除了德正门，从西到东都是家连着家的厚墙壁，一直转到江岸，将村子牢牢包住，西南和南面就是长江了。
        除了岸上的几条街和别墅区，防浪墙的江坎下面还有不少茅草棚。每到枯水季节就更多，住着些提篮小贩、苦工、外来渔民、逃荒的，甚至偶尔还有半掩门子女人。
        讲句实话，红石矶虽称五条街市，其实也就三条半，德正街是进村通道，迎宾街也就是迎江的半面街而已。三条半街也很好了，但愿时局安稳，红石矶能恢复到从前的繁华。
        小鬼子的瀛洲株式会社和其他所谓的“汉奸资产”都被国民政府来人接收了。据说，就因为接收资产，政府派来的官员还和吐屁兵他们发生了很大纠纷。接收大员没有军队来得早，等他们到红石矶时，别墅区的“无主”房产已被军队以营房的名义全占了，几个日本商行里的贵重物品、货物等也全被兵们搬走。不过还是接收大员们牛逼，不知怎么变花样，凭着一张手令又从兵们手里拿回了一大半别墅和日本商人的货物。兵们自然不甘心，跑了老板逮伙计，便将之前和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统统抓起来，以汉奸通敌罪逼着这些人拿钱换命。懊糟得很，这里就有丰彰文哟。接收大员自然不会站着看，兵们前面放人他们后面就接着抓，理由是，清算汉奸卖国行为是国民政府的事，你当兵的就是狗撵老鼠多管闲事，管了也是白管。你撵了老鼠，我照样还要撵。
        接收结束不久，被没收的日本商行就被整体转卖了。买家没有在红石矶接着做生意，而是把固定资产又转卖掉，将经营业务和客户全带到安庆去了。
        老族长丰佳梁过世满七后，他儿子丰彰文就接了族长位子。丰彰文在接位子的前一天晚上还找过丰学堂，很是诚恳的说：“九爹，你看哈，我今年也六十了，虽然不敢在你老面前称老，可毕竟年龄不饶人啊，我真怕误了祖宗后代的大事。所以...所以最好让佳栋小佬接替族长位子。他才五十岁，正合适...”
        丰佳栋是丰学堂大儿子，也就是丰彰祥的父亲。丰彰文这么推辞，很让人怀疑是为了讨九爹丰学堂欢心或者讲是做做谦让的样子。当然，也可以理解是真心。丰学堂是什么人？老族长丰佳梁都不敢轻视的人，何况丰彰文。丰学堂一听彰文这话不对路，没等他讲完便勃然大怒道：
         “混账东西！你这是哪家作派，呃？你这是私相授受，是拿我们丰家族长的位子当儿戏！丰家规矩，长房袭族长，若无能无德再族内推举。我问你，你是无能还是无德？当任者无德，那是要挂桅杆的！”
        原来，丰家祖上有定规，族长一职只能由长房一代代继承，如同皇位继承一样，除非当龄当任的无德无能，否则就不能更改。而所谓的挂桅杆，也是红石矶尤其是丰家的规矩。凡是犯了大规的男人，就要脱衣服反绑着挂在桅杆上示众，吊得死去活来事小，更要命的还是丢大丑啊。凡是被吊过桅杆的人，一辈子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丰彰文本来也是犹豫再三才过来的，这会子见九爹发了真火，哪里还敢再讲话。丰学堂见他勾着头，依然余怒不熄，又指着他鼻子问：
           “你想撂挑子是吧？”
           “也不是撂...”
           “那就是耍小聪明了？”
         丰学堂见丰彰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想让六十岁的人多尴尬，便稍显温和的说：“族谱你也是通看过的，上面写得明白。族长要以正服人，以忠感人，以德化人。现在世道是不大好，但是丰家传统不能变，规矩不能破！别讲祖宗有定规，就是以你的品行和能力，这个位子也是该你坐的”
        丰彰文要的就是后一句话。
        在丰彰文和阮家族长阮家旺的辛苦奔波下，红石矶终于恢复了两条半商业街，即昭武街、修文街、和宾街的半边。原来的迎宾街江岸已被江水冲塌，日本鬼子又只管收税不管维护，不仅前面的场子，就连房屋都倒得没剩几间了，没有大笔款子只能放弃。德正街被鬼子改成直通式后，因山墙不能大动，所以就没人再在这条街上开店了。
        商业起来后，虽远没有全盛时的繁荣，但这已经让红石矶人感觉到春日阳光了。鬼子被赶到了东洋大海里，听传声机里说，毛先生已经在重庆和蒋委员长握了手，国共两党已经和谈了。听讲和谈，丰铭义心里却有了别样滋味，便和丰兴泰一起问丰彰祥：铭诗他们现在可以抬着头回家了吧？这么多年，也不晓得他们是死是活，家里人想疯了还不能和外人讲。丰彰祥苦笑了笑，说国共两党还不晓得谈出什么结果呢，那天有人又随便提了句谁谁参加新四军打鬼子，就被别墅里的人盯上了。
        他讲的“别墅里的人”，自然就是图营长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