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十六章

雨后江南

        过了腊月二十，丰铭义还是按着老习惯，拎着节礼去给小姨小姨父拜早年。小姨家距离红石矶不远，单趟也就六七里路，常年都是赶回家吃饭的，只有到正月里正式拜年时，才在姨家吃饭喝酒。今年却特别了，小姨父特别高兴的样子，死活不让姨侄子走，非得留他下来喝两盅。小姨也笑着加劲说，就陪你小姨父喝几盅吧，他正在行头上呢，你丈母娘要是讲你什么，你就讲是我硬留下的。丰铭义想了想，照，反正回家也纽什么大事，喝就喝吧，小姨夫妻俩不就像自己娘老子一样么。小姨父平时并不多话，今天的话却特别多，喝了两盅就忍不住摇头晃脑满脸得意的说：
         “义伢，今后啊，我们在县里也有撑腰的了！”
        丰铭义不明就里，以为是小姨父喝多了，便笑着问小姨。哪知小姨也笑着说：“你小姨夫不是讲大话，现在县里是真有人了，还是县长呢。你不晓得吧？姓吴的，是你小姨夫亲老表，姨娘的儿子”。丰铭义听讲姨父有个县长老表，头顿时就要乐晕了，倒是比姨父姨娘两个还兴奋，心里就立刻想到十四佬丰彰德的事。他晓得小姨夫妻俩都是正派人，便照实和他们讲了十四佬拦圩被阻止的事，问小姨夫能不能托吴县长帮帮忙，了了十四佬的心思，也让他家的日子好过些。小姨夫并没有喝多，想了想，见姨侄一脸诚恳巴望的样子，便答应等初几里去拜年时，再探探县长老表的口风。
        丰铭义欢天喜地，陪着小姨父一杯又一杯喝酒，小姨父没事，他却喝得东倒西歪了。歪歪扭扭回到红石矶，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先给十四佬丰彰德报喜。丰彰德一听有这样的大好事，那真是跌跤遇到财神爷，喜从天降啊，便高兴得锤着手在屋子里绕起圈来，又拉着义伢还要喝酒。十四婶笑道：“你也好意思啊？义伢都东倒西歪了，你还要他喝？再者讲了，义伢小姨父的亲戚当县长，你乐个什么？等哪天义伢祖坟冒了青烟，发了，兴国当了官，你当小爹的乐乐还差不多”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十四佬笑骂了一句，便又和铭义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铭义，我和你十四婶真纽白疼你。诶，你初几里还要给你小姨父拜年吧？”
         “嗯，每年都要去的”
         “好好好。你早点去，务必请你小姨父多费心”
         “我都讲过了，请他找吴县长帮忙”
          “对对对。你告诉他，我要记他和吴县长两个大恩情！”
        年关了，街上的人流明显多起来，笑逐颜开的、愁眉苦脸的，更多的是急匆匆走路，好像打个招呼都来不及的人。丰铭义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他不清楚笑逐颜开的为什么笑，但是晓得愁眉苦脸的为什么发愁。年关年关，对很多人来讲就是过关，还能为什么发愁？无非就是钱嘛。不仅没钱买米买油买年三十的肉发愁，买不起年货发愁，卖不出东西也是发愁；钱不值钱了发愁，货不对路也发愁；收不回账发愁，付不起账也发愁；女儿嫁不到好人发愁，没钱娶媳妇更发愁；儿子没成家发愁，结婚了没生孩子发愁，生了不是儿子也是发愁；事情没办成发愁，办成后却变了样也发愁；大肚子穷汉发愁，咽不下饭的财主也发愁，咽下的东西要你吐出来更发愁。总而言之，时局不好都有愁，年夜饭时才能暂时抛开所有的愁。
        林寡妇腊月二十六请了裁缝赐麟来家，要给小兴国做过年新衣。丰铭义刚才过去和老裁缝闲聊了几句，林寡妇怕他耽误功夫，便使眼色把女婿撵走了。一个人坐在店里，丰铭义发着呆，想着过年还能买什么东西，想着年后怎么度春荒，更想着小姨父能不能帮到十四佬，想着想着，却被柜台外一声喊给惊醒了：
         “嘿，义伢。剃头了，剃头过年”
        来人是剃头匠詹瘪嘴，每年这时候都是剃年头带收当年工钱。詹瘪嘴中等个头中等身材，两只眼睛见人就眯着笑，一开口除了好话就是惹人笑的话。他不仅人好，手艺也好，所以红石矶西边的男人头都是由他剃。他喜欢开玩笑，尤其是闹新房时能随口编出一套套的乘兴好词，引着满堂人叫好。因他人缘好，除了年纪大的长辈，跟谁都敢开玩笑，而谁也不会恼他。詹瘪嘴进门就让铭义打洗头水，转脸见老裁缝也在，便笑道：
         “哟嚯，戴眼镜的假先生也在呀？听讲你躲债跑了，怎么？被捉回来了？”
         “哪是捉回来的，是碰到个瘪嘴孬货，我教他一些躲债的法子，他给了个金元宝。诶，你想不想学呀？”
         “你那些偷鸡摸狗的法子，不怕债主打断腿？”
         “这个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
        铭义端洗头水正好过来，听赐麟裁缝说躲债的法子，晓得又是什么笑话，便赖着要他讲讲作热。赐麟裁缝在老花镜边瞄了一眼瘪嘴理发匠说：
         “躲债嘛，要找理由啊。年关就有年关的理由：二十一下安庆，二十二刚回来，二十三祭灶，二十四过小年，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正在凑，二十七摸着急，二十八一定把，二十九一定有，三十遛之”
        丰铭义正在洗头，忍不住大笑却让脏水流进眼睛里，抹了一把笑道：“这不就是找借口躲债嘛。过了除夕夜，债主就不能讨债了”
         “我叫你不要听嘛，他个假先生有什么正经话？”
        詹瘪嘴边讲便拎着围布抖了抖，不料却把围布上的碎头发抖到裁缝脸上。裁缝闭着眼睛抹掉碎头发，勾头在老花镜上沿瞅着剃头匠说：
         “瘪嘴剃头一整年，今天上门只为钱；平时叫你人不到，讨要工钱占人先。”
        詹瘪嘴小眼睛一亮，嘴一咧，哈哈，你个坏东西消遣我，边给铭义洗头边摇头晃脑唱起山歌道：
         “头在上来脚在下，裁缝贪吃手艺差；吃了两餐抵工钱，灯火亮了滚回家”
       丰铭义又是噗啦一笑，忍着满脸下淋的水说：“放心放心，包你两个都有钱拿”。裁缝见铭义这么一讲，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也知道他家哪个做主，便说：“你也不要做狗子徒弟，大包大揽的。都晓得这个年不大好过，真要是不凑手，给一半也照”。理发匠听裁缝这么讲，便嘻嘻一笑将话题岔开了说，你就不要讲狗子大包大揽了，他昨天就为这话还和四儿吵了一架呢。老裁缝问怎么回事，剃头匠就说：“四儿故意问狗子能不能找县长求求拦圩的事，狗子嗤了一声说，‘求？哼，县长还不够资格呢！拦圩又不是我丰家的事，你当我吃饱了饭纽事做？’。四儿又讲，现在换了新县长，听讲你们丰家有人要接手拦圩了，你帮还是不帮呢？狗子眼睛一瞪说：‘管他妈新的旧的，老子不给他鸟县长长脸！’。四儿便大笑说，你就吹吧，给他长脸你也办不下来。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两人就吵起来了”
        丰铭义一个愣怔，心想这些人怎么就晓得换县长了？还耳闻了丰家人参与拦圩？十四佬不是不让讲吗？怎么就...。丰铭义无心听狗子了，便让詹瘪嘴赶紧剃头，让翠儿找丈母娘付了今年工钱，自己急忙抽身去找十四佬。丰彰德也是一头雾水，他参股只有罗大嫂家人和罗家两兄弟晓得呀，怎么就传出去了呢？他越想越不放心，便嘱咐义伢年后赶紧盯着他小姨父，务必请新任吴县长帮他开通这条路子，否则钱花了也就花了，让人耻笑那就抬不起头了。
        年中盼过年，过年一眨眼。过了除夕就是正月初一，喝喝酒吃几把瓜子花生就过去了。正月初二早餐，丰家人按传统都要吃“粆饭”。这里的“粆”字念shā。所谓粆饭，其实就是和菜煮的汤饭，是将年初一吃剩下的饭菜合在一起煮。据说，丰家祖宗来红石矶的第一个年过得非常苦，到了年初二就没米下锅了，只好把头天吃剩下的饭菜和在一起，放在锅里煮着充了饥。从此以后祖宗就传下规矩，无论多么富有，年初二早上必须吃粆饭。粆的本意是蔗糖，蔗糖甜，所以年初二的粆饭就有忆苦思甜不忘本的意思。初二吃了粆饭，就是“出情”给丈母娘和亲戚拜年的时候了。丰铭义丈母娘就在自己家里，不用出门，也不好出门。正月初四，丰铭义先去给小姨父拜年，问他见到吴县长没有，县长怎么讲的。小姨父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晓得算日子呀？单日子不出门。我初二去看你外公外婆，本来今天去看老表的，谁让你促猛子一大早就来了。只有初六再去了”。丰铭义听小姨父讲去看了他外公外婆，脸上就挂不住了。他还是中秋节去看外公外婆的，按理讲今天要先给外公外婆拜年，可他却想着十四佬的事，倒先给小姨小姨父拜年了。现在听小姨父提起，以为是责怪自己，心里就惭愧的不得了。丰铭义嗫嚅着，不好解释，只说初六去给外公外婆拜年吧。小姨父其实也不是责怪他，就是随口一提罢了，便嗯了一声说：
         “不要有了丈母娘就忘了外公外婆”
        丰铭义回来把情况告诉了十四佬，丰彰德也讲他催得太急了些。铭义心里清楚，十四佬其实比他还急呢，只是客气罢了。到了正月初七，他估计小姨父应该有回音了，便和翠儿说要去小姨家一趟，却被她拦住了说：
         “七不出八不归！”
         “哦，那就明天去吧”
         “明天？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娘？正月初八是她生日。我成家后还没给她过过生日呢，今年再没钱也要请几个人热闹一下子”
        初八那天，按照丈母娘的意思喊人，来了一桌子奶里们。奶里们就是结过婚的妇女，这是红石矶方言。本来想把彰祥妈妈也请来，可她家今天来了客。彰文的媳妇伢也就是铭亮烧锅的，一般人是难请动的，昨天却已答应了阮家罗大嫂。好在十四婶爽快，丰铭义过去喊了声，她没一会儿就过来了。奶里们吃席面，也就是忙中找闲而已，不喝酒不吸烟，除了互相讲讲称心话，就是得意的笑骂各自老公和孩子了。只有十四婶例外，她漫不经心的与林寡妇讲了几句喜庆话，便瞅空把铭义拉到一边问：
         “你小姨父那里有话了？”
         “还纽”
         “你十四佬急着要听结果哟”
         “嗯，我晓得，后天再去问”
       过了初八，初九又是单日子。一直拖到初十，丰铭义才心急火燎的去了小姨家。小姨父被小姨从别人家里拉回来，还没等义伢开口问，他就很抖的说：
         “讲了。老表问我什么亲戚这么上心，我讲是县长表嫂的亲亲侄儿的亲亲小佬”
        丰铭义赶紧嘿嘿笑着给他倒茶，问县长到底怎么讲拦圩的事。小姨父说，“讲好了，还专门写了一封信”。丰铭义不解为什么还要专门给他写信，小姨父就神秘而又很拽的挥了下手说：
         “我老表讲，他是一县之长，不想和那个涂营长多啰嗦，但是营长上司的上司和他交情不错。喏，他写了信，就是让拿着信直接去安庆找这个当官的。我老表讲了，只要他见了这封信，这点小事应该能帮到忙。只是...”小姨父看了义伢一眼，接着说：“你们去的时候，可不能空手哦。礼节不能废，虽然人家不在乎礼轻礼重”
       丰铭义似乎听懂了，又好像没太懂，呆了一下问：“怎么做才不是轻了重了？姨父你就教教我吧”
         “我也帮打听了。你们不晓得买什么东西好，他当官的也不缺什么，新年里，还纽过十五呢，包一百块少了些，包二百块袁大头拜年吧”
        丰铭义有些心慌，可又不能讲出来。毕竟不是吴县长自己要，更不是小姨父要，而是送给能管吐屁兵图营长的大官，他丰铭义哪敢代十四佬随便还价？要是坏了事，那可不是玩的。不过我的妈耶，出手就是二百块大洋，十四佬有那么多钱吗？铭义得了确信，吃了小姨做的点心，拿着这封专门信就要回去。小姨父也不多留，只是一再嘱咐他说，这事不要和别人提起，更不要张扬老表是县长。义伢问为什么不能讲老表是县长，小姨父横了一眼说：
         “老表老表，你怎么能喊老表？你要喊表叔啊。我老表刚从法兰西回来，本来不愿当这个县长，讲他看不惯这些当官的不为民只为钱，也是被朋友逼上了架，不当不行。他讲了，先做着，等找到机会就辞官教书去。你懂了吧？他是要去教书的，我要是到处讲老表是县长，等他辞了官，我不是要被人戳背脊骨？”

那年的那年

拜读

情感树洞

厉害

龙雨

拜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