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第二十一章

雨后江南

        日子过得飞快，端午节吃了三分地里的小麦粉发粑，转眼就是六月六晒霉了。发粑是皖江沿岸的特色吃食，多为新麦收割以后的“尝新”，新麦粉经“老面”发酵后做成粑状，用烈火蒸熟而成。发粑似粑非粑似馍非馍，讲它是粑，却是松泡的，讲它是馍，却比馍更泡更香。而晒霉就是晒霉气。江南雨水多潮气重，尤其是梅雨季节，容易受潮的东西如果不乘着大太阳晒一晒，那就要长霉菌，甚至烂成一锅糊。晒过了霉接着就是立秋，闷热的“秋老虎”就来吃人了。太闷热了，中午很少有人上街，外出做事都尽量乘着早晚凉爽的时候。
        这天早上，铭义正在小店里理货，忽听报子赵老四敲着铜锣，身后跟着一个乡丁，沿街一路高叫着：
         “各家各户听好，明天是光复一周年，门前都要挂国旗，挂国旗呀！各家各户...”
        丰彰祥在家看书没听清赵老四的话，便出来问，赵老四就和他讲了一遍。彰祥问哪里能买到国旗，乡丁就讲买到就买，买不到就自己想法子。彰祥又说，“怎么想法子？我一不是裁缝不能裁剪，二不是美术家不能画图，还能自己拿毛笔画呀”。乡丁嫌他多扯淡，便瞪了他一眼道：“不是你想法子，难道还要我给你请裁缝买印染机？”。 彰祥不认识这乡丁，估计是乡上的新人派下来，见他一副趾高气扬的轻慢相，心里就有了火，便也不大客气的说：
          “国旗样子呢？自己画也要有个样子对照吧，难道看着太阳就可以画出青天白日满地红来？”
         “好你个刁民！看着太阳画，你妈的还想挂太阳旗呀？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算老几呀？嘴里含大粪，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老子讲太阳，你他ma就想到太阳旗，你以前是给鬼子当狗当惯了吧？”
        乡丁见丰彰祥竟敢出言不逊回骂他，立即从肩上扯下 qiang ，哗啦一声拉了qiang 栓，对着他大吼一声：
         “你个瘪三！给老子跪下，信不信老子一 qiang 毙了你？！”
        乡丁端起qiang ，彰祥倒是无所谓，却把赵老四吓得腿软了。他既不敢劝彰祥服软，又不敢惹恼乡丁，便噗通瘫到地上，哭歪歪打躬作揖的求道：
         “官爷，官爷，赶...赶紧把qiang 收了吧，我...我给你磕头照不？这是丰家九老爹大孙子，你真不能动粗啊”
          “他...？”乡丁听赵老四说到九老爹，qiang 口不自然的就放低了，说：“你讲的九老爹，是不是丰彰文丰保长小爹爹？”
          “是的，是的，这个就是九老爹大孙子呀”
        彰祥见赵老四瘫在地上，早就不耐烦了，又听他搬出自己爹爹，心里不仅不得意，反而感觉别扭得很，便上前一把将他拎起来，扶稳了，恨恨的说：
         “你都多大年纪了？五十多的人，还想给人下跪作揖不成？丢红石矶的人！”
        丰彰祥说着，瞪了乡丁一眼，便转身大踏步回家了。
        光复一周年嘛，庆祝打败了日本鬼子，挂国旗是应该的正份的，可是红石矶没有卖国旗的店呀。拨算盘的手、握锄头的手画国旗，那不就是鬼画桃符了么。其实丰彰祥对国旗的样式了然于胸，只是不耐烦乡丁的盛气凌人罢了。他晓得彰文大哥家里肯定有国旗，红石矶管事的，家里哪能没这个呢。他过去一看，果然，丰彰文家里不仅有国旗，而且把赐麟裁缝都请来了。丰彰文让人从店里搬来三匹红绸一匹白绸，红绸做旗面，白绸做套管，请裁缝按国旗一半的比例裁剪。又将街上的画匠请来，叫他直接用蓝白两种颜料画上青天太阳。先画了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嗯，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然而，红石矶几百家大门几百面旗子，一个画匠，就是把下面两只脚拿上来用，也纽法子明天早上画完呀。怎么办？彰文想了想说：
         “就让画匠师傅多画些样子吧，再传下去让各家自己照着画”
        丰铭义拿到国旗样子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家里没有颜料，去店里买，哪知早已售空。这可怎么好，听讲乡上和驻军明天都要来检查的。乡上还容易对付，丰铭义一想到驻军就浑身不自在，就发冷。还是上次被关的时候，打怕了。人急了有两种状态，一种是越急越昏头，还有一种就是急中生智。丰铭义这次没昏头了，忽然想起稽先生那里可能有颜料。学生要接受新式教育，后来的张先生偶尔要上美术课的。既然上美术课，自然有颜料。他不敢怠慢磨蹭，赶紧换衣揣着红绸布去找稽先生。稽先生也正在发愁呢，见铭义来了，便说：
         “来得正好，会画的张先生晚上回家了，我又不懂这些，你来帮我画吧”
        画就画吧，反正是应付差事，有个大差不差也就照了。丰铭义也不客气，提起笔，蘸上颜料，虽然弄得满头大汗，但毕竟画好了青天白日。老先生拿过去，对着样子左对右看，摇着头苦笑道：
         “也就剩个意思了”
         “本来嘛，只要青天白日满地红就算得数，哪个检查的还真像你一样对着细看呀”
         “聊胜如无，聊胜如无”老先生又看了看，忽然自言自语又似是对铭义说：“这孙逸仙的民国国旗...满地红，红色就是赤色，政府早先讲红军是赤匪，赤色不就是共产党吗？他这太阳照得满地通红，岂不都成了共产党天下？这蒋...呵呵呵，这国旗有意思，赤色是真的，青天白日是画上去的，有意思，有意思”
        丰铭义才不管这些，有意思也好纽意思也罢，只要糊过明天就照了。他又依样画了一幅，觉得还可以，便赶紧提起旗子折好，向稽先生鞠了一躬就回了家。回到家没有急着睡觉，他找根竹竿将旗子套上，这才安心上了床。
        第二天早起，丰铭义忙忙将旗子插到门楣上，向大街上一看，嚯，一排红艳艳的，还真是喜气。铭义嘴上虽讲糊差事，其实心里却郑重得很。庆祝光复嘛，就是庆祝赶走狗日的小鬼子，这对于他来讲肯定高兴肯定郑重啊。狗日的小鬼子，杀了他头一个儿子，要是再敢来，他非得拿枪扫拿刀砍那些畜生。
        吃过早饭，又临近中午，镇中心便有人将锣鼓敲起来。铭义估计是乡上和驻军检查的来了，想过去凑热闹，却被散着步的彰祥小姥给喊住了。叔侄两随意聊了几句，彰祥笑道：“你是想过去看热闹吧？不用过去，他们会过来的”。果然没多久，由丰彰文陪着，本乡乡长、驻军长官和十多个带枪兵丁就威风凛凛的过来了。涂丕斌营长自从带了两个连的兵去了江北，到现在都纽回来，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换防了。现在带兵驻红石矶的，是个叫姚仁民的连长。姚仁民很凶很贪，人称要人命，他不仅要钱，惹恼了他还要人命，所以人都躲着他走。丰铭义见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便有些惶恐了。丰彰祥却很随意，只顾侧身对着街上和铭义讲话，看也不看这班人。乡长见丰彰祥在这里，扯着嘴角刚要说什么，却忽然看着铭义门口的旗子变了脸，厉声问：
         “这是谁家？”
         “我，是我家”铭义惶恐道。
         “好大的胆呐！竟敢在太阳上面画污点，你是汉奸还是共产党？”
        丰铭义一下就傻了，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丰彰文疑惑，近前一看，国旗的太阳上果然有蓝色污渍，便怒问铭义：
         “怎么回事？”
          “我...我...我...”
        丰彰祥其实也看清了，见丰铭义回不了话，也没法回话，便上前一笑说：
         “哟嚯，真是天意呀。你们看看，蓝色是青天，太阳是哪个？太阳是蒋总统啊。太阳上染了蓝色，不就说明蒋总统心里装着青天，装着天下百姓嘛。这么好的寓意，好兆头”
        乡长仔细看着歪头想着，掂量来掂量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果然，还是彰祥兄弟有眼力，有文墨，这是好寓意，好寓意呀。哈哈哈”
        丰彰文长长呼了一口气，丰铭义的脸色也由白转了红：一场无妄之灾就这么过去了。
        等这班人走远，丰彰祥拍着铭义的肩膀笑问：“到底怎么回事呀？你怎么把颜料涂到太阳上了，蒋总统可是很不高兴哦”
        原来，昨晚因为着急，铭义还没等颜料干就折叠了旗子，蓝颜料染到白颜料上去了。
        
        丰彰德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找合伙人。彰文那天只和他丢了一句话，估计也纽多大把握，所以彰德又问了几家底子厚的，可是答复都大同小异。要么是凑不出钱，要么是已经准备做别的事。还有人干脆一推干净，说拦圩的田不保险，一边是官府，一边是大水。官府就不用提了，长江发大水也会淹掉湖田，何必费神费力向水里撒尿乱砸钱呢。丰彰德见大户们都不响应，晓得是因为阮家旺这面镜子，怕落得人财两空，便只好又把心思放到有点家底的中小户上来。丰彰德很想把吴县长的关系讲出来，可又碍于吴县长的招呼，自然就不便和别人交底安心。他问了一圈还是没人，忽然想到铭义家里那个金元宝，便叫仙菊把义伢哥哥喊过来吃饭讲话。喝着酒，丰彰德和丰铭义说：
         “拦圩的事多亏了你姨父和吴县长，等拦圩造田得利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才是。不过讲来讲去，这事首先还是你的功劳，不是你缠着你姨父，吴县长也不会揽这个麻烦事。现在路子都通了，可是我一家又钮那么多钱扛上去，要有着实可心的人和我合伙才好”。铭义不懂十四佬的意思，便直直看着他说：
         “十四佬不是在找搭伙的吗”
         “是在找。可是...我是这么想的哈，你不是有个金元宝还纽动吗，想不想和我一起拦圩造田？”
        丰铭义先听十四佬称赞他，心里自然高兴得很。吴县长帮忙把事情办成了，不仅让他报答了十四佬，更能说明他丰铭义也可以上台面做成事。这对别人来讲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他丰铭义来讲，那就是了不得的事，他就能在丈母娘和翠儿面前扬脸了。只是有一样，这拦圩的路子一通，他本来就是又痒又痛的小猫抓心。痒的是他一心想搞田，痛的是丈母娘和翠儿都不同意呀。现在听十四佬问他想不想一起拦圩，便猛干了一盅酒，苦着脸说：
         “十四佬你是晓得的，我梦里都想田地呀，可是...可是我丈母娘和翠儿都不想，我也纽法子。一个要开店，一个还想做房子，你讲气人不气人？我真想吵一顿，唉”
        丰彰德知道他家情况，虽然早就不忿，但毕竟是铭义家里面的事，何况林寡妇也不是胡来，他一个隔房小佬也不好多讲什么。义伢这条路也不通了，未免心里失落，但还是又骂又劝道：
         “吵什么呀，你以为吵架好玩？成个家容易嘛，不要搞得鸡飞狗跳打锅砸碗的过日子。再者讲了，你丈母娘要开店也不是坏事，好好商量着做吧。你回去也不要多提，更不能吵嘴，只要她们娘儿俩晓得我想拉你搭伙就照了。不为别的，就为以后她们后悔起来也不会怪你怪我纽打招呼”
        铭义此刻的心情糟透了，吃好了饭，他第一次不想急着回家，很想找个人吐吐苦水。是的，找个和自己对心思的人讲讲心里的苦。十四佬是不能的了。去九老爹家把同年公彰祥小佬喊出来？不照不照，搞不好会被九老爹骂一顿，纽意思。去把同年公阮根长叫出来？更不照，毕竟是外姓，俗话讲家丑不可外扬啊。找钱大海？不照不照，比自己还浑的人，打打杀杀还差不多。他又恨自己了，遇到难事，连个接苦水帮出主意的人都找不到，还是个男人么？
        丰铭义没有注意到，他越走却离家越远了。丰彰德家住修文街中间偏东，向西走到尽头就是挹江学塾和文华阁。文华阁烧了倒了，半边挹江学塾还在。丰铭义家在和宾街最西头，与挹江学塾是前后街。丰铭义只顾闷头想心思，忘记从德正街向南插到和宾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挹江学塾门前。他勾着头苦着脸想心思，忽听门楼下一声喊：
         “丰铭义，男子汉勾头走路，也不怕撞了人？”
        铭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学塾的稽先生，便立即停下脚步，脸一红，转身鞠了一躬说：“先...先生好。我是回家”。稽先生笑了一下，说：
         “回家？从这里回家可纽好路走啊。看你勾头想心思的样子，是不是又遇到难处了？”
         “...是，正想和先生请教呢”
        丰铭义连自己都纽想到，他竟突然聪明起来了，突然想到可以和稽先生诉诉苦，话还接得这么快。稽先生是个有学问的君子，铭义向他吐苦水请教，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稽先生根本想不到丰铭义是临时起意，听讲是来专门找自己，便嗯了一声，将他喊进来坐下。待丰铭义讲了事情原委，老先生便皱眉了后悔了。他以为是涉及社会上的难题，却纽想到是家务事，这可犯了自己的忌讳。他想送铭义出去，可是，这个老实学生是自己主动喊进来的，想推开不听不管，未免又失信失德，犯的忌讳就更大了。稽先生心里暗叹一声，只得听下去，还要想着解决的办法。待铭义讲完了，他也听清了并想到了一丝办法，说：
         “好像听人讲过，你有个亲戚在本县做官吧？”
         “是我小姨父的亲戚，不是我的”
         “你姨父的亲戚也算你的亲戚，转个弯罢了”
         “转个弯？那...那我怎么做？去找县长帮我劝丈母娘？”
         “你还真能想”稽先生笑道：“县长会帮你劝丈母娘？我的意思是，有句话你回家瞅个机会告诉你岳母，比如吃饭闲聊时，随便些，装出随口讲的样子。就讲吴县长递话给你小姨父了，政府因为打仗要钱，很可能要把商店呀货船什么的，能移动的财产都充公，只给点利息。还讲这事现在要保密，不能和别人讲”
         “然后呢？”丰铭义不相信这样可以起作用，便呆呆的问。
         “然后就看你岳母怎么想了。她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按理...你等着看就是了。你要是等不及，过两天再和她提这拦圩入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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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天下 发表于 2022-6-29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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