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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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大学后，就拿着通知书，去了远在五百里外的省城上学读书，读的是农业大学。
       是父亲送我出远门的，一去一个上学期，一个上学期有五个月。记得那是个中秋与国庆同一天的一年，放假很多天，许多同学都回家去了。我想不到回去，只有到放寒假才能回家，那时没有电话，我与家里的唯一联系方式就只有书信往来。
       这也是我从小到大后，一个人在外读书，生活最长的时间，是收到陈田家里寄来书信最多的时候。家里寄来的书信，都是背屋小母舅用水笔写的，几张一条一条红色横格线条的信笺，上面写满了墨水字，装在一个信封里。每次看到邮递员把信件送到我的手里，看着从家里寄来的信封，就像是我每次盼望打开的盲盒，我渴望看到家里幸福快乐的消息。收到信后，我还没有回信，父亲又寄来了一封信，至今记得小母舅写的字体，就像是仿毛主席的字体一样，有瘦有壮，粗细有余，不拘一格的字体，与前人完全不同，像草书一样龙飞凤舞。上大学第一个学期里，我收到了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面专门告诉我，家里住的房屋堂前地平打好了，再也不是过去的土地平面了。我不知道父亲是为什么要找小母舅，写信告诉我这件事的。住在槽门边老屋的房子，是我们全家住的最长时间，这是父母结婚后亲自做的房子，是框架结构的木头建筑。房屋东西厢房很小，都不到十五平米，中间的堂前更是被宝背和后面的上楼楼梯占去了空间，剩下只有十几平米的大小，宝背后楼梯下面还有鸡塞（窝），宝背前面有个巴台，前面又放着一个不大不小，觉得没有别人家桌子大的八仙桌。大门为了和堂前是正对，大门故作与墙有斜度，两边墙一边薄一边厚，一边厚的大门后面总是靠着父亲母亲外出劳动的扁担承担，有木头的也有竹枝的。堂前的地面是黑中带黄的泥巴填平的，大门后面的拐角还有黄黄的泥土样。鸡塞门前的地面最黑，是鸡进进出出，又像是落下鸡屎而踩成的地面。宝背前的地平面被一家七口人来来去去踩的最多，踏的最平又像陷下去许多。堂前地平泥土上像是看不到一粒灰尘，一年到头看起来都是湿漉漉的，又像是一处一处连片发霉的样子。
       真的知道自己的儿子与他想的一样高兴，父亲像是告诉我家里有了天大的喜事，专门写一封信告诉我，说家里的地平已经打好了。陈田农村里的人把铺地平叫打夹地（把几种材料放地上打在一起）。那时打地平不像现在，用买来的水泥拌河里的泥沙，铺在家里的地面上抹平，家里没有钱，父亲就用传统的法子铺地面。我到家没有问父亲和家里人是怎么打的夹地，后来是陆陆续续听到家人说的，应该是用农村人过去打晒场的法子，就是用三合土的办法。当时国家缺少水泥，没有计划买不到，即使有水泥计划家里没钱买水泥，但陈田不缺黄泥土、生石灰、河砂。父亲先把生石灰与黄泥土挑进家来，通过手拿锄拌，生石灰遇土中水很快产生化学作用，形成熟石灰， 产生很多热量，冒出很多热气。很短的时间内，就看到熟石灰在泥土中水的作用下，与泥土中的土粒产生凝聚作用，结成一小粒一小粒，原本眼前看到的粘粘软软的泥土颗粒，变成硬硬的小颗粒。再用手抓抓弹性，看到泥土之间的粘结力增加，土体强度提高，再把从陈田前坡挑来的河砂加入其中，把它们掺拌在一起，推倒在要铺的地平堂前，用锄头推到堂前拐拐角角。一家人快速一齐上阵，用各种平整土地的东西锤打地面，越锤越结。用妇女洗衣的棒槌，奶奶和母亲还问左邻右舍借来棒槌锤打，周围的人又来帮助我家锤打地平，顷刻间从左邻到右舍，从村头到村尾都有人来我家，帮助父母亲夯实锤打整平地面，整个屋内“啪、啪、啪”的声响响彻村里，一天到晚像是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样。堂前地面就慢慢变成具有强度高、水滴不进，又有白石灰又有砂粒，还有黄泥土的点点斑的地平面。这是后来整个寒假在家里，坐在火炉边，父亲和家里人慢慢谈起，告诉我打夹地怎么打的。
      冬天的天气，黑边来得早，放暑假过年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天色很暗，一进家门，堂前的电灯火还是钨丝灯泡照着，不怎么亮，父亲和一家人特别高兴，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都指着地面对我说打夹地了，都说：“你看看，现在桌子放平了，摆稳了，不再像过去摆不平，摇摇晃晃了。”接着又说：“你坐下吧，自家坐坐，看看凳子坐得稳不稳。”我轻松感觉了一下，这比过去稳定多了，想过去在堂前，坐在凳子上都是只有三个脚站住，一个脚总是找不倒地方，悬空着不落地，离地面总有一点点距离。夏天竹榻摆在堂前，一只脚总要找个垫的东西垫上，竹榻才能减少“嘎吱、嘎吱”的响声。漆黑的夜里，我似乎看不到“打夹地”与原先的土地平有什么不同，没有高兴什么，也不当回事，因为早就知道家里打夹地的事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起床洗过脸，再仔细走到堂前，又看尽堂前的拐拐角角，实际上是走两步就到前后两个门边。我用手摸着光滑的地面，在上面抹搓又在上面摁揿，感觉又强硬又平滑。地面在早晨白天的散射光照射下，才在我面前真正呈现出白白花花的世界来，像是在白白的布面点缀上珍珠粒一样，整个一片的白色地平上一粒一粒的砂石嵌在里面，还有白石灰结成的白花颗粒嵌入其中，颜色特别好看，我仿佛从未看到过世界上有这么一块美丽的地平面。看过了过去村里晒场上的地平，还有队屋里的地平，顿时觉得都比我家里的地平逊色多了，它们都不在我的眼里了。
       这是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也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时代。让我高兴的还有，寒假的夜晚父亲告诉我的每一件事，说现在农村也好了：农村实行分田到户了，我们家分到了很多田，田在高田畈在村牧塘在埂外，这里几亩那里几分；分到了很多山场，山在下山在打矿屋山边，这里一块那里两块；还分到了很多茶叶棵，茶叶在游牧行山在后山在下山，加起来都有十几亩，以后摘都摘不过来。父亲越说越高兴，说现在在农村也大有作为，只要勤劳不怕吃苦，就一定不愁吃不愁穿了，一定过上好日子，比生产队里那个时候好多了。许多人家都买了自行车，许多人都会骑自行车了，父亲说要买辆自行车，让妹妹弟弟俩个人以后骑着到街上卖茶叶去。我听了这些话以后，和在大学里收到家里的第一封家书，听到家里打夹地一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