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牌下（1）竖折折钩上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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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站牌下》文学创作小组

    在独流减河南岸租住多年，他终于动了回家的念头。是的，他身居异乡许久了。这些年，漂泊在外的他总是磕磕绊绊：从正弦波形的某个波谷爬出，转眼又跌进下一个波谷。如今，他终于迎来持续向上的曲线。

    此刻，他在后明庄村的平房里，坐在院里晒太阳。相较于老家，这里的太阳相对温和，空气也干燥许多。对他而言，华北漫长的冬天已是舒适的了——比起家乡的湿冷，这里只要不刮风，就不觉得冷。而在他的长江南畔的家乡，即使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了，可还离不了火桶。若坐着不动，时间一长，从外到里，俱是透心地凉。

    滴——滴——门口传来房东回来的讯息。“今天去县里搬了许多年货，这些给你！”他慌忙起身道谢。“太多了！太多了！你的心意我都装不下了！”房东：“谢啥！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哩！”又问：“今年过年回去不？”他：“该回家看看！在外十一年了。如今终于翻了身，回到家父母亲也有面子哩！赶明儿就收拾，提着大包小包回去！”房东：“这村口过路的公交车少，要不我送你去县里火车站！”他：“我不赶时间，想着走着去哩，大街小巷地逛一逛！”房东知道他“我行我素”的风格，叹口气，话递到嘴边又换了：“行，走一走透透气，挺好！”

    与村口新刷了反光标线的柏油公路相较，路旁的公交站牌已然破落地不成样子。粘附在铁板上的公交时刻表，在风吹日晒雨淋中褪得没了颜色；未被时刻表覆盖的部分，铁锈与绿皮面漆参差斑驳。途经的城乡公交，并不守时。据说一个小时左右一班。可是，但凡他在村口的公交站牌守着，公交就迟迟不见踪影。待到平日积攒的耐性消耗殆尽，他只好拿起双脚迈开步子，来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使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是小学阶段的事儿。那时他还小，平日上学放学，在学校工作的三婶路过路口便把他捎上。可是那天下午，他在家对面的烟柳园公交站蹲着等了许久，10分钟一趟的绿皮公交在从他的视野里经过了五辆，然而熟悉的自行车依旧没有出现。他只好先回家，向母亲报告。母亲说：“时间不早了，你下午就不去学校了吧！”傍晚，三婶打来电话，说自己去区教育局开会，忙乱之中忘记了。

    三年级结束，母亲与三婶商量，让他跳了级。转到教学楼二层的五（一）班后，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小不点”了，放了学可以跟着路队回家。至于上学，路是熟悉的，过了十字路口车就少了许多，靠路边走就行。

    这是他的上学路了：

    从家到学校，要走九段路。从家门口到烟柳园旁的十字路口，是第一段路；从十字路口到第二中学校门，是第二段路；二中往南，到了马蹄形转弯处，是第三段路；自马蹄形转弯处矗立的电线杆途经水泥板预制厂至三叉路口，是第四段路；三叉路口到职业高中校门、陶云凯同学家门口，是第五段路；再往前走，小甜同学的家又在转角，是第六段路；转过弯来，走到桥头边的一间自行车修理铺前，是第七段路；桥头至桥尾，即四棵梧桐树映衬的校门口，是第八段路；从校门拐进班级，是第九段路。这九段路，可以近似并简化为笔划“竖折折钩”。竖向南，折往西，再折向南；钩朝东北。

     “竖折折钩”框定的风景线内，每一段皆成风景。从家里出门，途经翠微宾馆，地面铺有红色、黄色、绿色的正方形地砖。过完这段地砖，便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个角，靠南边的两个角有大树遮阳。树荫下躺着七八辆板车。西北那个角，那时是车站，有一座六层楼高的钟楼。再往南，就是烟柳园大门。那时的烟柳园是儿童的游乐园、神仙地，每逢周末，人山人海。烟柳园隔壁有一小卖部，他在这里买过“黄金搭档”雪糕和一本蓝色带简易锁的笔记本。小店斜对面站着一排三层建筑，墙上钉着五个金灿灿的铜字，自上往下依次是“小”、“孔”、“大”、“酒”、“店”。招牌右下角有一道楼梯，楼梯一旁挂牌“简州市老年大学”。自此往前，道路骤然缩窄，原本六车道宽、占两幅桥面的马路经Y字形转换仅剩两车道。在斜线变换为直线的转折点，曾开过一家“华中希望图书社”。里面有一本书，预言在2185年，某小行星将与地球擦肩而过。往前，到了第二中学门口，七八家餐饮小作坊与中学隔路相望。每到中午放学，中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档口买饭。再往前就安静不少；道路的天空被高大的梧桐树遮蔽。不过，在陶航同学的家门口，路就亮堂多了：那儿有两棵不大的香樟树。再往前，见到竖在水泥圆台基座之上电线杆，要拐弯了。自此往前一百米是水泥板预制厂，一片片预制板整齐地排靠在场地。每片预制板两侧有四个圆孔，从圆孔这头可瞄到那头。再往前一百米，是党校北门。北门望去，一座有斜坡顶的六层建筑即党校办公楼。以办公楼为圆心，以北门到办公楼的线段为半径，画一条90°圆弧，与西门相切。西门朝里，翠郁的水杉林将“斜坡顶”遮蔽。往南，就是职业高中校门。有一次学校组织竞答比赛，借用职高的阶梯教室。在老师的带领下，学生兴高采烈地排队走进校园，将偌大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职高校门右手边有一“微风书报亭”。小时候曾以为，每当微风吹过这里，就有新的报刊出炉；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书报亭再也没有开启。微风书报亭的旁侧，靠着石墙堆着的是蜂窝煤加工点的煤堆。一些盖着深蓝色苫布；另一些就没有。煤堆数完了，就数水杉树。水杉树数完了，还有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香散去，又转弯了。转弯后，道路一侧临河边柳树，高出河面两米。时常有人在路崖下钓鱼。调皮的学生偷偷往水里扔小石子吓鱼，惹得钓鱼人回头起身叫骂。另一侧有梨树，还有十几幢二层自建房。各式各样的琉璃瓦好似五颜六色的丝巾，沿屋顶四条棱缠了一圈。至于桥头那家一间房大小的自行车修理铺，师傅手艺不精，存续时间不长。三婶曾在那修自行车，前脚修完、刚踩上两圈，后面又坏了，只好推回重新修。所谓的桥，由一孔两米见宽的圆拱形桥洞，以及比桥洞直径长数十倍的引桥拼接而成。偶见渔夫划小船从中穿行。过了桥，迎面而来的是四棵梧桐树。

    “竖折折钩”见证的五年，他的快乐总是天真而朴素。放学铃响，一列列路队从校门鱼贯而出，宛若数条游龙，朝着家的方向行进。“龙头”是路队长，龙身就是高低起伏的大朋友小朋友们。只可惜，游龙行进的距离越长，龙身越缩越短。到了烟柳园，龙头和龙身重叠为一个小小的身影。若赶上值日，待他跨出校门，路队已无影踪，于是背起书包，哼着歌儿蹦着跳着往家走。数过路旁的电线杆，数到家了，却忘记一共数了多少个。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他往前跨一步，月亮也往前跨一步。在校门口，老师神秘秘地对他说：“今晚到你家做客”。他信以为真，回到家立马从电视柜翻出拖鞋摆门口。正在做饭的母亲哭笑不得：“老师开玩笑的，逗你呢。”

    “竖折折钩”连起来的家和小学，几乎构成生活的全部。在学校，有老师关怀；有同学陪伴；40分钟课堂，10分钟课间休息；土黄的操场和三个贴了一圈白色长条瓷片的花坛；任他塑形的沙坑；用作“佐料”的红砖粉及点缀各式“菜品”的各种不知名的果子；打玻璃弹珠用的大大小小的坑洞；还有怎么学却学也学不对的眼保健操。在家里，吃完饭，写作业；做完作业，总是早早地睡觉。9时许，月儿已甜甜地进入他的梦乡。

    北京时间16时整。收音机喇叭盖里的整点报时，将他从上学路的思绪拽出，又将眼前半透明虫状漂浮物一扫而空。他从左手边提起视线，又从右手旁米白色316不锈钢保温杯上落下。与此同时，他的第六感透过后脑勺完成了视线以外场域的扫描。他的下方，除去搭放双脚的大地，还有一把军绿色折叠椅承担了三分之二的体重。他的脚上，捂着的是粘了一层灰土厚底布鞋。羽绒衫、冲锋裤、毛线衣，还有棉衣棉裤，齐齐地裹在身上。扎根在他头顶那片原野的头发，竟似稀疏矩阵的模样了。

    他让右肘把手往前稍稍送了送，待五指确认碰着杯壁，再轻轻抓起。左手托于胸前；右掌拧松杯盖。大拇指与无名指在杯盖两端相向拨动；手腕又将它揭走。氤氲的水汽润湿了干燥的鼻腔；白开水顺着食道舒暖了胃；叹息从口腔带走了余温。

    这是他的第二十三只水杯。若将它比喻成矗立的岗哨，那么第二十三只水杯则是值勤最长的那位。杯顶原先可以显示水温，数字的颜色及读数随水温变化。杯里的水凉了，显示为蓝色；若装了温水，橙色与之对应；哗啦啦开水倒进去，数字变成红色。而今，内置电池的电量彻底耗尽，杯顶的水晶盖便是一片透明而漆黑的了。米白色杯壁，除去粘和油脂与灰尘而无法洗却的指印，还有被刮花了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字样。

    它有二十二位兄长；还有五个胞弟。除去它和年纪最小的那位，其余二十五位悉数作古。在他的脑海里，尚能为水杯家族的成员勾勒一张全家福：太空杯四只，三只400ml，一只2000ml。玻璃杯五只，其中单层两只，双层三只。塑料杯最多：透明的，半透明的，绿色的，蓝色的，旋盖的，翻盖的，带滤网的，不带提手的，都有。

    他从网上淘来的那把军绿色折叠椅，与市集上布马扎或折叠凳的不同之处，即是多出一截靠背来。这既可以端端正正地坐着，也可以舒舒服服地靠着。文字、思绪陪伴他的灵魂自由而闲适地游走在山川街巷；听令于运动中枢的双脚唯有默默地担负。他的心里难免过意不去。于是，每每寻乡访野，总要用绑带将折叠椅牢靠地拴在电助力自行车后座上。树杈杈、枝丫丫、田块块、水沟沟……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歇息的地儿。

安娜！！！

太长了没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