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发抖音的女人

三只慧眼

      清晨六点，李璐对着卧室衣柜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在挂满旗袍的衣架间游走。浅紫色提花的领口绣着细银线，是去年女儿从上海带回来的；藏青底碎金菊的真丝料，袖口还留着上次在湿地公园拍花时蹭到的草汁印。她指尖停在一件大红色改良旗袍上——领口盘着九扣，下摆开衩到膝盖，衬得小腿细溜，是上个周在老年大学摄影模特班课间，跟王姐团购的。
     “又翻衣服呢？”老伴周柏林从床上探起半截身子，老花镜滑到鼻尖，“你昨天不是刚穿了蓝的？”
     李璐没回头，指尖轻轻划过红旗袍的滚边：“今天去杏花村拍牡丹，红的衬花。”镜子里映出她鬓角的白发，混在染过的栗色头发里，像落在秋草上的残雪。她抿了抿唇，从衣柜最下层摸出那管新买的遮瑕膏——上次修图时，韩老师说她眼下的皱纹就算磨皮了，笑起来还是显，“男人懂什么，拍照要衬景的。”
     七点半，她拎着装满丝巾、墨镜的拉杆箱出了门，手机在包里震了震，是模特班群里张姐发的消息：“璐姐，我今儿带了条鹅黄色纱巾，配你那红旗袍肯定好看！”配图里，张姐举着纱巾站在阳台，身后的绿萝爬满了防盗网，纱巾在风里飘着，像团没化的春云。
    杏花村的牡丹开得正盛，粉的白的堆在青砖矮墙上，花苞沾着晨露，在晨光里透着柔光。李璐刚在牡丹花丛前站定，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老王就凑了过来：“李璐，今儿这造型讲究啊，红配粉，艳而不俗。”他举着那索尼微单，镜头在李素云脸上晃了晃，“下巴稍微抬点，对，眼睛看镜头右边那朵白牡丹，笑的时候别露牙花子。”
      快门声“咔嚓咔嚓”响成串，李璐跟着老王的指挥不断调整姿势：左手搭在石栏杆上，指尖掐着半朵掉落的牡丹；右腿往前伸，膝盖微微弯，旗袍开衩处露出浅肤色的丝袜——这是她特意买的，说是能遮老年斑。拍了二十多张，老王把相机递给她看：“你瞧这张，光线刚好，脸上纹路也不明显。”
     屏幕里的女人穿着红旗袍，倚在牡丹旁，嘴角扬着柔和的笑，眼角的皱纹被磨皮磨得淡淡一层，像被春风吹化的细雪。李璐盯着自己的脸，指尖轻轻划过屏幕——明明知道这是老王用相机RAW式拍的，回家还得用电脑ps修饰，可看见照片里那个“年轻”的自己，心里还是软乎乎的，像泡在温茶里的桂花。
    “璐姐，我给你拍吧！”说话的是摄影班韩老师，四十来岁中年女性，1.68的个头，扎着年轻人常扎的马尾辫，性格开朗，与人随和。她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富士微单“，用我新下的修图软件，磨皮更自然，还能给头发补补色。”她蹲下身，帮李璐把垂落的丝巾理成波浪状，“您笑的时候不用憋着，眼角纹没关系，咱们加个柔光滤镜，看着就像年轻时的老照片。”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石板路上，李璐坐在凉亭里，看微信群里陆续弹出的照片。张姐在紫藤花下转着圈，纱巾飞起来像只黄蝴蝶；王姐靠在老杏树上，手里举着把竹伞，脸上的老年斑被磨得干干净净；还有老王拍的那张红旗袍，已经被她保存到手机相册的“精品”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里存着她近三年来拍的两千多张照片，每张都修过，磨皮、调色、去皱纹，有的还加了背景虚化，让她看起来像站在画里。
    傍晚回家时，老伴儿正在厨房熬粥，砂锅里的米香混着晚风飘出来。李璐躲进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把白天拍的照片导进修图软件。鼠标在“磨皮”滑块上慢慢滑动，屏幕里的自己脸上的斑点渐渐消失，皱纹变得浅淡，连鬓角的白发都被她用“染发”功能染成了深栗色。她盯着屏幕里的“年轻的自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工厂上班时，第一次拍彩色照片，照相师傅说她眼睛亮，像藏着颗星星。
     “吃饭了。”老伴儿推开门，看见电脑屏幕上的照片，愣了愣，“又修图呢？其实你……”
     “其实什么？”李素云回头，指尖下意识地按了下“保存”键。
     老伴挠了挠头，把碗放在桌上：“没什么，欲言又止。你现在这样挺好。” 他转身走开。
     夜里十点，李璐坐在床上，手机屏幕映着她的脸。抖音编辑页面里，那张红旗袍的照片配着字幕：“春日牡丹下的时光”，背景音乐是黄梅新秀陈郏靓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犹豫了两秒，手指轻轻点了“发布”键。很快，点赞数开始往上跳，张姐在评论区留言：“干路姐太美了！简直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韩国老师也点了赞，还发了个玫瑰表情。
     她往下翻评论，忽然看见一条陌生账号的留言：“妈妈，这是你吗？”头像显示是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扎着双马尾。李璐盯着那条留言，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忽然想起上周视频通话时，孙女指着她的脸说：“奶奶的脸皱皱的，像老树皮。”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枝头，屋里的灯光把李璐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幅模糊的画。她关掉手机，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虫鸣声一阵阵地涌进来。黑暗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眼角的皱纹，还有鬓角硬硬的白发——这些被修图软件磨掉的“岁月”，此刻却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李璐又打开了衣柜。这次她没拿红旗袍，而是选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领口绣着淡蓝色的小雏菊。老伴儿在厨房喊她：“今天不去拍照了？”
      她对着镜子把衬衫领口理整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没遮没掩，却透着股温和的光：“去啊，”她打开拉杆箱里面除了丝巾，还多了盒孙女上次送的润唇膏，“不过今天让韩老师教我拍点‘不磨皮’的照片，就拍咱们在牡丹园里聊天的样子，你说，行吗？”
     老伴儿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她脸上没涂遮瑕膏，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闪着银光，忽然笑了：“行，咱就拍真的，你啊，本来就好看。”
    走出单元门时，晨风吹起李璐的衣角，衬衫上的小雏菊轻轻晃动。社区红旗广场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混着鸟鸣，热闹又鲜活。她摸出手机，打开抖音，看着昨晚发的那条视频——点赞数还在涨，评论区里有人说“阿姨好有气质”，有人问“旗袍链接”，还有那条没回复的“妈妈，这是你吗？”
     她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打字：“是奶奶哦，奶奶今天要去拍‘不磨皮’的照片啦，等拍好了发给你看呀。”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阳光刚好落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像落在春水里的花瓣，轻轻漾开。
     手机在手里震了震，是小韩老师发来的消息：“璐姐，今天拍视频吧，咱们试试‘原相机’模式，你笑起来的时候，皱纹里都是故事呢。”
     李璐看着消息，忽然笑了。路边的樱花正落，花瓣飘在她的肩头，她忽然觉得，那些被磨皮磨掉的皱纹和老年斑，其实从来都不是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就像春天的花，有绽放的鲜艳，也有凋零的坦然，可不管怎样，都是落在时光里的，实实在在的自己。
      远处，杏花村的方向飘来牡丹的香气，混着晨露和泥土的味道，温润而真实。李璐把手机塞进包里，脚步轻快地往公交站走，拉杆箱里的丝巾晃了晃，露出一角鹅黄色——那是张姐昨天说要借给她的，说配浅灰衬衫“显温柔”。
     阳光越来越亮，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柏油路上，像幅正在生长的画。而画里的女人，嘴角带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美颜相机更温暖的光——那是属于她的，真实的时光。

子非鱼儿

写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