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贵池闭塞的山区到城里热闹起来,大批挂着上海牌照的车辆,陆续地开往贵池,建设三线厂……
”海佬”首先落脚在贵池城北一带,在上青峰岭的道路两旁” 安营扎寨” ;用细竹编织成屏障,箍起大院,堆放进山建厂的各种物资。这种筹备处和中转站,分别在路右边大片黄土地上(后来成为北门露天体育广场) 和左边路旁(后来成为贵池供销社、棉麻公司所在地)。靠城边来一点,是筹建三二五电厂的地方,后来建成固定的灰色楼房和院落,是该厂的驻池办事机构(在今公路局一带) 。
因此,城北到青峰岭这一条路上,夜晚有了灯火和人影,一改过去青峰岭地段冷清、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漆麻乌黑,乘大轮还要有人陪同的局面。从此这条路上,有了生气、人气。
言传,胜利厂在勘查厂址具体位置时,拿着地图问陪同的当地干部:”对面这山上原前不是还有座小庙和一棵大树么?”这说明,国家早已谋划好要在贵池山区建三线厂了,绘制的地图如同军事作战地图一样详细;一个山包、一棵树、一座小桥的具体方位都清楚。
越是听这样传闻,好奇心就越强。当时才二十多岁的我,真想进深山老林去看一看这些上海三线厂是个什么样子?还有那些从上海大城市来的人,在山里面,是怎样上班和生活的?随后,这种好奇心就得到基本满足。上山下乡慰问演出到梅街、刘街、棠溪一带,接触到这些厂,掀开了这层神秘面纱……
首场演出在刘街,舞台搭在街背面的一个平整的河坡上,下面是开阔的干涸河床,正好容纳广大群众观看演出。傍晚时分,天还没黑,剧团在旅社化妆,大门敞开着,不断有三三两两人进来,看上去不像当地人,听他们口音是上海人讲普通话的味道。我住的那间房,正好在旅社大门边,看热闹的人多一点,有好几个男女青年围着我,看化妆。交谈中,得知他们是附近上海永红机械厂的工人。兴许他们从大城市进山来感到单调寂寞,有文艺团体下乡演出,当然很高兴,徒步几里路来看表演。他们不停地问我这、问我那,我也很乐意回答这些三线厂青年。当看到我放在床上刚从供销社买的一双黑色尖口布鞋时,他们笑了问:”是买给家里老人穿的?还是自己穿的?”我说:”是买自己穿的。”他们哈哈只笑,说:”太老气、太土了,你是个青年演员,哪能穿这种鞋?要买时髦一点的穿。
当时还没恢复传统古装戏演出,都是演一些现代小戏、歌舞、曲艺节目。观众是人山人海,挤在最前面观看的,大部分都是永红厂青年职工,他们不时报以掌声和夹杂着少量喝倒彩声,那是因为有些节目达不上他们这些上海小青年的口味,”土”的很,也有我们自身的原因,艺术水平不高,比如说贵池人讲普通话齿音重,不标准,所以那怕只要念错一个点字,他们就会在台下轰然大声嘲笑。
演出完,返城没几天,这些上海永红厂的青年,到贵池办事,还去剧团找过我,不巧当时我不在,否则的话,继续这样交往,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随后,几乎每年冬季,我们都要送戏上山下乡或到三线厂慰问演出。
一次去五洲厂演戏,恰好是厂里下午下班时间。该厂座落在刘街通往曹村(又叫三改村) 的盘弯公路旁一个很隐蔽的山冲里。一进厂就看到几个人从斜对面山上下来,手里提着新式半自动步枪和打靶用的铁桶,桶上铁皮有许多弹孔,他们大概是在试枪吧?传说五洲厂是造枪的兵工厂。我们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休息,准备化妆演出,这时,厂部广播室喇叭响了,传来一位女生嗲声嗲气地用上海方言播送通知:”鬼子鱼(贵池县) 温仪消防对(文艺小分队) 来阿啦厂里香(我们厂里面) 夜擦(演出) ,慌也(欢迎) 达嘎(大家) 光咔(观看) 夜擦(演出) !”当时我们这些贵池佬,听完这个广播后,笑的不行,在喝水的,都笑喷出来了……爱开玩笑的马大哥,立即拿纸笔用文字把这上海方言写下,又模仿那女播音员用上海话朗读一遍,笑声再次响起……团长批评说,不要再闹了,赶快化妆,准备演出!人家上海话就就是这样,他们要是笑你们讲贵池土话呢?
演完戏,厂里食堂用香肠炒年糕、老骨汤给我们做夜宵,招待很客气。
去胜利厂慰问演出时,由县里领导亲自带队,宣传部长具体负责。
胜利厂座落在百安村到石门高方向的路上右边一个山坳里,有一条专修的公路进去,里面地势险峻、群山环抱,加上树木葱绿茂盛遮掩,根本看不出一个工厂在里面。我们慰问团,在厂大门前山边招待所楼上下榻,领导招呼不要随便乱跑,化好妆集体排队进厂演出。听说是胜利厂是合成组装厂,把其他几个厂造好的零部件在这里组装成炮,通过在池口的五零七码头运出,还言说该厂造的炮,曾在越南战场上发挥过作用。
到梅街八五炼钢厂演出的次数多一点。当时梅街显得很热闹,因为厂里工人多,有许多车间分布在山间,在厂部大门边设有小卖部、理发店、开水炉、澡堂、医务所、食堂等,职工宿舍也在这一带山边上,所以,工人来回川流不息,运煤、运钢材的车辆进出,如车水马龙般不停……
我们演出就在厂食堂大厅,能容纳上千人观看,气氛相当热烈。就餐就与工人们一起排队在食堂窗口打饭菜,菜的品种,丰富多样,”海佬” 喜欢用梗米蒸饭吃,用白瓷盆四两、半斤的盛好,随你选,汤是免费的,用大保温桶装着放在饭厅,他们很会做菜,烧的扣肉、糖醋排骨、带鱼、黄鱼、大肉菜底不腻人,可口好吃。厂里还发给我们” 飞马” 、”大前门” 、”凤凰” 牌香 烟票购烟,这在当时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大前门” 三毛六分一包、”飞马” 二角七分一包,平宜又好抽。
有一年冬季,上海歌舞团来三线厂慰问演出,是在白天中午举行,台就搭在八五厂广场上,正好后台连着工人宿舍,便于演员们化妆、更衣。那天,整个梅街都沸腾起来了,好像过节一样,正好又是个大晴天,广场观众爆满,人头攒动,如波浪一样,有成千上万人观看,有些观众是来自贵池城各单位的,他们都是厂里关系户和职工请来的朋友,不肯错过这个难逢的机会,一饱国家级文艺团体精彩表演的眼福。恰巧,我们这支演出队也送戏上山下乡,巡回演出到了姚街,听到这个消息,也按奈不住欣喜的心情,想趁此机会去观摩学习,提高自己的表演水平。村里安排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去,那时下乡有拖拉机坐就不错了,不管它什么颠簸不颠簸的,一路上”突、突、突” 地到了梅街,一瞧广场上,人拥挤的根本无法近前观看,大致看到舞台上表演什么节目就行了。有朱明瑛的独唱、现代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片断,还有他们自己创作的独幕歌剧等。平常都是我们在台上演,别人当观众,这回我们在台下足踏实地的当一回观众看别人演戏,感慨颇多的。
一回,都腊月二十七、八了,去三二五电厂慰问演出,外面下着很大的雪,车辆在风雪中穿行,过了灵芝,很快就从右边一条岔道上驶进了电厂。那次也是县里领导带队。因为春节期间用电更需保障,厂里照常上班,领导要求我们把戏演好。厂里招待也很客气、热情,晚餐如同大年三十晚上一样丰盛。戏演完后,连夜回城,厂里领导为了安全起见,叫人把车轮套上防滑链,保证我们平安到家。还有去过永红、火炬、进前厂慰问演出,就不一一唠叨了。
姚街里面的上海长江医院,设备很先进,医疗水平也很高,除了给三线厂职工看病外,也给贵池的父老乡亲们瞧病,贵池车站有专门班车直达医院来回。
还有在东大操场上的六八三车队、池口外江的五零七码头,都不赘述了。
要肯定,三线厂在贵池数年里,对当地各方面都是一个促进和影响,每天都看到数辆灰绿色双排座跃进货车进城买菜,还有那六八三车队的长拖挂运煤车,从池口五零七码头往梅街方向来回在路上奔跑,使进山的公路一天到晚生机勃勃……”海佬”的言谈举止、生活方式也影响着贵池人,渐渐地把传统的油纸伞、黄布伞丢掉,打起黑阳伞来,穿着也学上海人穿着讲究,图时髦了,生活日用品也托他们从上海带,烧菜口味也学他们,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每到年关,大轮码头、路上就有不少穿着蓝色大棉袄和工作服外衣的身影,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三线厂的人回上海过春节了……
事过境迁。上海三线厂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服从国家政策方略的需要,撤回上海,已有几十年了。然而他们曾在贵池山里建立的厂址,依希可见,他们与贵池人建立的友谊还在,他们曾在贵池工作和生活的日日夜夜,还留在记忆里,或许已到老年的他(她)们,在茶余饭后,也还谈及到此事吧?